我那時已經28歲了,迫切地想將自己嫁掉,所以事事都學會了忍讓;而且一改往日的大小姐作風,洗衣做飯,端茶倒水,都是近乎討好般地殷勤去做。其實只是想在青春將逝的時候,抓住愛的尾巴,給自己找個溫暖一些的歸宿。有了這樣的心理,當然不願讓這即將到手的幸福飛掉,處處小心,處處留意;走路的時候,都一改往日的懶散,總有一絲絲的慌亂和緊張。手腕上的鐲子,也是快節奏的叮叮噹、叮叮噹,來不用發出最後一個悠閒的“當”,便被我的急躁啪地扭到下一個音節上去了。
而男友,知道母親看不見後,便將他火暴的脾氣消了音,施給我看。我溫柔遞過去的桔子,他不想吃,不像以前那樣來一句“別煩我”,卻是用胳膊硬生生地一推,便不再理我。我卻並不怨他,想着全是因爲母親,拿了讓我都煩的囉嗦惹他生氣。終於有一天,在男友又拉長了臉給我看的時候,我向母親撒謊,說公司裡忙,請假不能太長,否則領導有意見。母親又是沒吱聲,伸手取下我的一個鐲子,戴到我的右手腕上。我不懂她的意思,站起身來去收拾自己的東西,打算下午坐車去男友的家。
沒了“叮叮噹”的碰撞聲,心也一下子安靜下來,想起這幾天裡,男友無聲的“呵斥”和不滿。想起突然話多起來的母親。想起七八年都氣定神閒地自己過來了,怎麼在三十歲臨近的時候,這樣沒出息地想抓住一個其實自己並不滿意的男人?想起即便兩個人都是質地上佳的銀鐲,如果放在一塊兒不能碰撞出美麗和諧的音符,不如分開各自走路的好……
終於知道母親這麼反常地讓人“生厭”的原因,原是爲了幫我看清,這個男友,是否會讓我一生都不生厭。打開臥室的門,聽見母親很平靜地對我這個壞脾氣的男友說:我家小安從沒有爲一個人,這樣匆忙過,所以,你也不必這麼匆忙地,把她娶回家去。
我看那個男人摔門而去,習慣性地要追上去,卻終於努力止住了,默默地,任淚水浸溼了銀鐲。
我原以爲母親什麼也看不見,卻沒想到,澄明清透的心,她自始自終,都是有一顆的。
花朵在最低處蓬生。
她與他相遇的時候,青春的花兒,剛剛含苞,那淺淡的芳香,藏在細細的蕊絲裡,只等春天的風兒吹來,一彎身,便現出柔軟潔白的內裡。
當他們還是脣紅齒白的少年時,那愛戀,並沒有誰來干涉。外人只覺得他們是孩子,她愛他,不過是因爲他的帥氣與才華,而他愛她,也大抵逃不過一個美的容顏。他們當是像許多浪漫情侶中的一對,愛情的蓬生與綻放,源於瞬間的花火;所以那萎謝與凋零,也必是在時間裡,毫無緣由地,便來了。因此當他們起初愛着的時候,並沒有人關注,他們在那陽光充裕的山坡上,自由地舒枝展葉,很快地,便染綠了路人的視野。
是她的父母驀然驚覺,他們蓮花一樣純美高貴的女兒,竟是與一個除了明朗迷人的微笑,便一無是處的男孩,相守了四年!他們始終不能明白,她究竟愛他的什麼呢?他出身卑微,家境貧寒,大學畢業後,怕是在這個人際複雜的城市,連一份工作,也無法尋到。而沒有薪水豐厚的工作,又怎能養活從小生活優越的女兒?既是這樣,那麼,他又有什麼資格,繼續在她身邊待下去?他們縱容了他四年,這,對於一個鄉下來的男孩,已是足矣。
她的父母很快地找到他,讓他退出這場太過懸殊的愛情。本以爲他會在他們的嘲弄裡,知難而退,不曾想,他卻是淡淡一笑,說,我那麼地愛她,爲什麼要退?難道愛情,是放在物質的天平上,才能稱量的嗎?她的父母,無法用世俗的標準,讓他抽身,便轉而勸說她來放棄。而她,亦是淡淡一笑,隨即彎腰脫掉鞋襪,露出腳趾,說,還有哪個男生,肯像他一樣,爲我兩天剪一次趾甲,且永遠都不會厭倦,那麼,我自會聽從你們的安排,嫁給他。
她的趾甲,並不像常人的那樣,長了便可以輕而易舉地剪掉。它們從她出生時開始,便頑固地朝肉中長,父母帶她看了許多的醫院,均無好的療效。後來一個大夫說,其實也沒有什麼大礙,只要勤剪,完全沒有必要醫治。但她並不是一個勤快的女子,她的父母也是忙於公務,懶於記掛這些小事,所以每次記起來時,趾甲早已長到肉中,修剪時那種鑽心的疼痛,即便只是想想,也覺痛苦不堪。
但當她遇到了他,一切,便與往昔不同。他每隔一天,便會催促她脫掉鞋襪,而後握着她的腳,小心翼翼地幫她剪着趾甲。偶爾遇到同學走過來,她常常會小聲提醒他暫停,但他卻是從來都不會介意,照例細心地爲她修剪,就像修剪的,不是她的雙腳,而是一株需要他呵護備至的花草。有不知情的外人,常會給他奚落,他從不去解釋,只是笑笑,那笑裡,所蘊蓄的,沒有一絲的委屈與尷尬,竟全是對她的憐惜與心疼。
她的父母,並沒有因此,便接納於他,照例是反對。而她,也沒有屈服於家人的壓力,在大學畢業,他的工作,還沒有着落的時候,就毅然搬出了家,與他住到了一起。租的房子,當然是簡陋,既沒有她習慣了的空調,也沒有她冬日離不開的暖氣。他們搬進去的第一日,因爲匆忙,忘了買擦腳的毛巾;她正猶豫着要不要晾乾時,他卻呵呵笑着,將她的腳,放到了自己的毛衣上。她叫嚷着說不行,會把毛衣弄髒的;他卻給她一個溫柔的微笑,說,在我的心裡,你的腳,與你的手,一樣美麗,且需要我溫暖它們一輩子。
正當她打算不顧父母的威逼,偷偷與他結婚時,一場車禍,卻是讓她愛他的腳步,戛然而止。她在那場車禍裡,永遠地失去了雙腳,她最美好的人生,就這樣,被困在了輪椅上。得知這一消息後,她首先想到的,是讓他離開她,且再也不要回來。他當然不聽,照例在她的罵聲裡,爲她買飯,捶肩,又買來最好的輪椅,推她到院子裡,曬春天的太陽。她漸漸地安靜,不再吵鬧,但也不與他說話。她希望他能明白,如今的她,已不是從前那個可以自如跑跳的公主,所以這段愛情繼續下去,帶給他的,除了苦痛與負累,再無其他。
這一次,他的父母,也來勸他,說,爲這樣一個一輩子坐在輪椅上的女孩,搭上自己的一生,值麼?反正沒有結婚,不如就此打住,各自散去的好。沒有一個人,看好他與她的愛情,包括她的父母。他們說,此前,是你配不上我們的女兒,如今,則是我們的女兒,比你低了;不平衡的愛情,向來,是不會有好的結果的,所以,還是請你,像女兒所希望的那樣,放手吧。
他誰的話都不去聽,只是一心一意地愛着她;就像,她依然是陽光下,最妖嬈的那一朵花兒。醫生爲她按上假肢的那一天,他跑到專賣店,給她買來她曾經喜歡至極的一雙靴子。那雙米白色的靴子,儘管是穿在假的腳上,但當他半跪在地上,一絲不苟地爲她穿上時,一股暖流,還是自下而上地,倏地傳遍她的每一寸肌膚。那一刻,她終於知道,這段愛,不管用什麼方式,她都是躲不掉了。
她在他的父母的冷漠裡,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他無需再爲她剪趾甲,但他卻如往昔一樣,關愛着她的腳,在晴暖的午後,推她一家家地去逛鞋店,將她看中的靴子,買下來。而她,則學會了按摩,且一次次朝他“耍賴”,拿他的腳,做試驗的模特。一次車禍,奪去了她的雙腳,但她與他的愛情,卻依然穩步地,向前走着。
而這份愛,從那最低處的腳上,蓬勃生出的時候,她就知道,再沒有什麼力量,能夠將它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