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瑛回來,留在這的人都去迎接了。即使是還在病中的於陽也起來了。妞兒爲她準備了厚厚的衣裳,絳紅色的棉比甲,粉紅的棉襖棉裙,厚厚囔囔地包了起來。
饒是這樣於陽在風地裡站了一會兒又有些鼻塞,她悄悄的摸出帕子輕輕地擦拭着。好容易等到張瑛進了院門,她鬆口氣,順帶將帕子收起。
張瑛裹了件厚而寬大的鶴氅,只露出一張臉,臉色有些不大好,沒有血色,眼瞼下方還帶着深深的青色,就連步履也顯得有些輕飄飄地。
下人們跪下向張瑛行禮問話,他也不過點點頭,隨即就讓人散去,自己則去了書房。
妞兒攙扶着於陽,低聲道:“老爺是怎麼了,臉色不大好。”
“你也瞧出來了?”於陽輕聲的道,“我瞧着不大好的樣子,是不是有什麼事?”
“我哪裡知道。”妞兒爲於陽緊了緊衣裳,“快進去吧,又不好了。這回一定要喝薑湯了。”
於陽這裡還在跟妞兒商量着可不可以多放些糖。
回到書房的張瑛。隨即便被人攙扶走,他直挺的身軀像是突然沒了骨架虛軟下來,他癱靠在小廝身上,由着兩個小廝架起自己走向屋裡。
躺椅上已經墊好了褥子,張瑛直接躺下便好,小廝取了毯子蓋在他身上,隨即一直侍立在一邊的一個書生打扮的中年人走了上去。
小廝取了一隻木鼓凳擺在躺椅邊上,垂手請書生坐下,接着便走了出去,屋裡除了張瑛和他,只有一名勁裝男子侍立在一旁。
而他卻是解開張瑛的外衣。
內裳有一大片血色,若不是外衣厚實,早就叫人看出了。書生輕輕地揭開內裳,張瑛悶悶的發出一聲吃痛。只看那隻握緊躺椅扶柄的手便曉得有多疼。
書生放棄揭開內裳,而是命人取來剪刀,直接將內裳剪開,
箭傷!還有一節箭身在外。
難怪出了那麼多的血。
張瑛緊緊地握住躺椅扶柄,深深地呼吸了兩次這纔開口道:“內衛的箭。皇帝專用內衛的箭,帶着倒刺。”
書生在想着如何拔箭的時候已經發現了。這種箭最是麻煩,只要拔箭會讓傷着再受一次傷,帶着倒刺的箭身箭頭會勾起傷口周圍的好肉,造成大量出血。
“在下頭一次見到這樣的東西。”
張瑛蒼白着臉扯出一抹笑容:“我到不是頭一次見着,只是挨着卻是頭一回。”說着他自嘲的道,“我也不虧走這一遭。啊!”張瑛說話間大叫出聲。
卻是書生拿了鉗子將箭身拔了出來。
張瑛疼得倒抽着氣,這個魯先生,趁他分神來了這麼一手。
魯先生有條不爲地做着他該做的事,預先按住傷口。清理傷口周邊,再縫針,上藥,他的動作飛快。在快速地完成這一系列事情後,魯先生一面洗手,一面交待着:“不許動怒,若是傷口崩裂後患無窮。”
蒼白着嘴脣的張瑛無力地點了頭,他滿頭是汗,連張嘴都是困難的,就連叫人過來,也就是手指頭動了動,連擡起手臂的力氣都沒有。
勁裝男子連忙上前,湊到張瑛身邊,傾聽他的吩咐。
“扶我起來。”張瑛示意着勁裝男子。
書生卻制止張瑛的魯莽:“傷口要緊,老爺還是躺着說。”
傷口撕扯的痛楚逼得張瑛不得不聽從,他連喘了兩口氣,這纔有了底氣:“魯先生,我……”
魯先生起身爲張瑛蓋了毯子,又坐了回去,半響才道:“這是給您的提醒?”
張瑛突然露出一個笑,他雖然躺着。但是目光還是能看到自己的腹部,被毯子遮住了表像,可是傷口的疼痛卻在提醒着他:“這已經是最輕的了,還真是優待我了。”
勁裝男子從懷中掏出一個三寸長的布包,打開是一截箭尾,勁裝男子將東西捧到魯先生面前。張瑛笑着看着魯先生拿起箭尾:“那上面還有標號呢!天字號第五十六。”
魯先生是知道這種箭的用途的,只在皇帝下令滅了某個人時候所用。五十六,從開國到現在只有五十五個人死在這種箭下,現在是張瑛。這種出之必死之箭下居然還有活口,而且還讓人把箭身帶走。這不能不說是個問題。
“偏這箭還是在我的督造下完成的,到射到我的身體來了。我自己製造的箭,到成了殺我的利器了!”
魯先生忙按住有些激動地張瑛,只是單單靠他一個人那是不行的,在勁裝男子的幫助下這才按住了張瑛。魯先生站在張瑛身邊,將箭尾重新包好:“老爺認爲是皇上要您的命?”
張瑛搖了頭:“皇上還不至於,是七皇子。”張瑛低喃道,“內衛被他控制了,輕易出手給我教訓。我若是不聽從,怕過些日子扶靈回京的就是你們了。”
魯先生想了想:“老爺要跟從七皇子?”
“我已經被逼上梁山了!”張瑛說的很無力。這一句話述說着無限的淒涼,他還是剛纔的他,只是現在看上去,他一下子衰老了許多。這個統領數十萬精銳的將領如今卻是一副頹廢地模樣,任誰也想不到他曾經指揮千軍萬馬時的意氣風發。
勁裝男子的拳頭握得咯咯響,他漲紅了臉,卻沒有一句話。
魯先生也沒開口,他似乎只注意到他的手指,末了開了口:“七皇子跟太子之間只能選一個,老爺要選七皇子?”
張瑛遲疑了許久終於點頭了:“京城宿衛都在七皇子的掌握之下,我軍的糧餉供應已經被挾制了。我不能在此敗了,我可以謀朝篡位,但是絕不能讓十幾年前的事重演。”三千將士在他的錯誤指揮下全軍覆沒,這是他一輩子都還不完的債。
魯先生聽張瑛這麼說,頓了手腳,良久方道:“我勸老爺不要那麼心急。”
“魯先生……”一直站在一邊不說話的勁裝男子終於開口了,“你想讓老爺再受一箭?下次就不是腹部,是心臟!”
魯先生微微一笑,他沒有對勁裝男子說話,而是對着張瑛:“這種想法,秦護衛這麼想,我到不覺得有什麼,畢竟他只是個護衛。老爺爲什麼不往遠處想?”
張瑛何嘗不想往遠處想,可他往遠處想的結果就是,他張瑛,根本就沒有遠處。
“老爺周邊已經監視了那麼緊,可是消息是怎麼泄露的?七皇子送給您的這一箭,怕不是因爲別的,而是老爺秘密籌建的那支騎兵吧!”
張瑛點了頭。他組建騎兵的事情又是怎麼被泄露出去的,他的騎兵甚至還沒組建起來。
或者他低估了那個丫頭,能被派到自己跟前的人,又怎麼是個省油的燈呢?
“七皇子既然掌握了京城的宿衛,爲何要在意您的這麼一支還沒有組建的騎兵呢?他爲何要在意您這個遠在千里之外的人?”魯先生突然開了口。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張瑛,同時也射向了秦護衛,“秦護衛,你說說。”
“因爲,他沒把握?”秦護衛開了口,在魯先生質問的目光下,他不得不開口。
“就是這個道理。若是皇上週圍不安寧,皇上會把黔國公派到西北來麼?要知道京城大部分的將領都是黔國公的手下,老爺似乎忘記了黔國公的諢名了吧!”魯先生低頭搓着自己的大拇指。
張瑛不會忘記,黔國公的諢名就叫屠夫。殺起人來狠而快,他見識過的一次。便是十幾年前皇上遇困那一次,只有數百人守在皇上身邊,對方卻有近千人,雖然只是一支誤打誤撞的小股遊兵,但是若是讓他們得逞那是後果不堪設想。
黔國公殺人不像他們只要把人殺了便好,他是在血腥,在他手下沒有一具完整的屍體,他甚至剖了死人的心臟出來。自己人感到恐懼,敵人也感到恐懼。十幾個人圍住受傷的他跟皇上,那時候連皇上都拔出了劍,可是……因爲有他那過於駭人的殺法,那十幾個人硬是沒敢攻上來。
後來如何,他不記得了。只記得那以後他只懼怕黔國公一人,不止是他,滿朝文武都怕,歷次在朝房中吵的昏天暗地,甚至大打出手,只要黔國公出現,什麼都好了。
這就是威信。
皇上派黔國公來是要解決西北戰事,是表示解決西北的決心,再往深處想是皇上不擔心自己的身邊;而七皇子……
張瑛突然笑了,他艱難地擡起手拱手道:“多謝先生開導,茅舍頓開。”七皇子,還是年輕了!
“老爺如今只要靜觀其變。若是七皇子真敢拿西北數十萬大軍的糧餉開玩笑,不用老爺上奏本,怕是那位就已經幫我們解決了!”魯先生意味深長地指會某人。
提起那人,張瑛挑了眉眼:“他最近有消息麼?”
魯先生從懷裡摸出兩張紙來:“那位已經將川陝糧道的周圍佈下了,只要那位大人有什麼動靜,便立即下手。”
張瑛就着魯先生的手看了看:“他確定是太子的人?”
魯先生將那兩張紙丟入了火盆之中,看着紙張捲起紅色的火苗化成灰燼。
“他從小就跟在父親身邊,我卻沒想到他居然是太子的人。”張瑛想到那個幾乎不開口的穆時風,微微一笑。他一直以爲他是父親爲自己挑選的護衛,沒想到會跟太子聯繫上,這事他也就是這些日子才發現的,他隱藏了那麼久,自己居然一點都不知道。
“是不是太子的人已經不重要了,只要他能幫老爺把後顧之憂解決了。他動手。日後就是清算起來也降不到老爺的頭上。”魯先生整理整理自己的衣袖,淡淡的道,“老爺身邊的人怕是要處理一二了。沒想到這麼挑來挑去還是挑出了事情。”
張瑛眯起了雙眼,他雙眼中閃爍着點點寒光:“我會料理的。建生,把陽妮子給我叫來。”
張瑛叫自己過去,於陽有些惴惴不安,張瑛的書房燒得很暖和,連大衣裳都不用披。她垂手站在門邊。
張瑛此時已經被挪到了炕上,身後墊着一牀厚厚的被子,正在那看書呢!見於陽進來,張瑛一揮手,侍立在一邊的小廝立馬退了下去,還關了門。
“給我倒杯茶。”張瑛的說話聲很低,氣絲微弱,就連動作也是曾緩慢狀。
張瑛的身子不好。
於陽接着向張瑛遞茶的空當迅速地瞧了一眼張瑛。張瑛的氣色很不正常,如是說臉上白裡透紅那是水色好,這跟張瑛現在的臉色有些相近,但是面色的白跟紅都不是正常色,白的慘白,紅的通紅。慘白的臉越發顯得眼瞼下烏青一片,而他的嘴脣竟然全無血色。
張瑛沒有接茶,盯着於陽,陰森森地道:“我的臉色可還好?”
於陽是頭一次聽張瑛用這種聲音跟自己說話,很是有些瘮人,她搖搖頭,本來想多問一句的,也都壓在了心裡。
“不好?”張瑛伸手擱在臉頰上。因爲失血過多,他的臉上泛着不正常的紅色,臉上還有些發燙。“確實不好,你這下如意了?”
張瑛陰陰地笑容看的於陽發毛了,她覺得後脊樑都是冷的。她微微地將身子後仰,試圖跟張瑛拉遠些,好躲開他的陰氣。英國公這是怎麼了?怎麼這樣陰森可怕?還問自己如意不如意。難道在他心裡,自己是盼着他死的人?
於陽的動作張瑛全部瞧在了眼中,她躲閃的動作在張瑛的眼中就是變相地承認,就是火上澆油。張瑛猛地坐起身子,手一伸,便緊緊地抓住了於陽的手腕。
於陽渾身一顫,她不明白,張瑛這又是怎麼了。
張瑛緊緊地抓住於陽的手腕,面上露出一絲笑,可是那聲音卻駭人:“你怕什麼?你立了功,賞你還來不及呢。你說要我怎麼賞你?”
於陽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我沒立什麼功,國公爺爲何要賞我?”
張瑛嘿嘿一笑:“果然是一張巧舌,讓我看看你這張嘴是怎麼生的。”
“啊!”於陽驚叫着。
張瑛說話間手略微一帶勁便把她扯了過來,她現在倒在牀上,張瑛俯身從上方看着她,而他的一隻手則是用力地捏着於陽的下顎,迫使她的嘴巴張開。
茶盞跌落在地上,茶汁潑在了地上,茶蓋卻滴溜溜的在地上打着轉兒。
於陽驚恐地瞪着張瑛,她害怕,真的很害怕,從未有過的恐懼籠罩在她的周圍。
張瑛陰笑着,捏着她的下顎:“你果然長的好,多好的舌頭啊,幫我傳了那麼多的消息出去,我該怎麼感謝你呢?我要怎麼才能感謝你送了這麼大的禮給我?”
張瑛拉着於陽的手探向了自己的腹部。
於陽驚恐地叫着,掙扎着,可是就那樣還是被張瑛強迫了接觸了他的腹部。
“啊!”
張瑛的腹部,包裹了厚厚的紗布,於陽驚恐地看着滲了血的紗布。
張瑛受傷了,傷的還不輕!
張瑛很滿意於陽的反應:“你說,你送了這麼大的禮給我,我該不該好好的感謝你呢?”
張瑛將他的受傷歸結到她的頭上,而且現在的張瑛還很不正常,腦子裡能冒出這些情節的於陽完全忘記了,張瑛受傷了,這個時候只要她稍微用力就能擺脫張瑛的桎梏。
“不是我,不是我…….”於陽滿口只有這些話。
“當然不是你了。”張瑛的額頭上滲出大量的汗珠,他能堅持到現在全是憑他的毅力,“可是跟你還是有很大關係的,跟你主子說,我張瑛……”張瑛捏着於陽的下顎,迫使她同自己對視。
“老爺,穆大人求見。”
穆大人三個字給於陽帶來了生機,這三個字像震天雷一般在於陽的腦袋頂上炸開,她突然緩過神,她用力一推,將張瑛推翻。直接衝向了屋外。
外面的地上還有積雪,於陽一腳踩下去,還來不及站住,另一隻腳便急不可待地衝了出去。腳下不穩,於陽一個打滑滑了出去……
還有一個人摟住了她,免她重重的摔上一跤。
“你怎麼了?”穆時風聽見於陽在屋裡的聲音,他逼着小廝在外面通報,隨即便瞧見於陽驚慌失措地跑了出來。他摟着她,他能感覺到掌下的身體在顫抖着。
令她感到安心的聲音響起,於陽緊緊地拽住穆時風的衣服,靠他緩解自己的顫抖。
穆時風輕輕地拍着於陽的背脊,安撫着這個惶恐不安的女子。張瑛到底做了什麼?他做了什麼讓她感到如此的害怕。
“別怕,我們走,別怕,我在這。”穆時風輕聲地哄着於陽,帶着她離開這個讓她感到害怕的地方。
在轉過身去的那一刻,穆時風的目光在張瑛的書房外停留了一下。他安撫於陽的動作是那樣的輕柔,可是他的眼神卻迸射出駭人的寒意,就是在寒冷的西北,他的目光依然讓人感到寒意。
小廝不經意地打了個哆嗦,他不敢同穆時風對視,他害怕……穆大人被惹毛了。他悄悄的揉了揉方纔被劍鞘壓住的頸項,若是他再緩一下下,穆大人的劍就要在自己的頸項見血了。小廝爲自己的機靈感到慶幸。
張瑛被掀翻在炕上,傷口重重的跟炕來了次親密接觸,張瑛只覺得眼前一黑,一口氣堵在了胸口,半天動彈不得。
他雖然緩不過來,但是頭腦是清楚的,耳朵是聽得清的。穆時風的聲音,還有他對於陽關切的聲音他都聽得見。
穆時風……穆時風……
“把桑壽給我叫過來!”等張瑛徹底緩過來的時候,他幾乎是咆哮的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