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翠翠看了白蒹葭一眼,低聲道;“定過。”白蒹葭見她神情冷淡,並沒有‘女’兒說道婚事嬌羞的樣子,不由心中明白,只怕這婚事生了什麼變化,心裡正想要不要問下去,就聽張翠翠主動說道;“是孃親給我定下的婚事,三年前上‘門’提親,娘說要十兩銀子做聘禮,便將人氣走退了婚事。”
她一個孃親,一個娘,說起來有些‘亂’,但是白蒹葭倒是聽得明白,她口裡的孃親是她的親生母親楊氏,娘就是小楊氏。
這日子下來,白蒹葭也明白這農家掙錢不易,她們嫁娶之時,也不知道多少聘禮嫁妝,這農家如果有二三兩銀子做聘禮,有一兩匹布,一兩隻銀簪做嫁妝已經是很不錯了,楊氏給‘女’兒留了一支壓箱底的銀簪,也是想讓‘女’兒在婆家立足有底氣一些。
小楊氏要十兩銀子,張翠翠又不是什麼特別拔尖惹眼的人才,人家就算顧忌着楊氏的面子,但是這十兩銀子也太多了一些。
小楊氏要這麼銀子做聘禮,打得念頭多半就是要張翠翠在家裡做牛做馬一輩子。
張翠翠雖然瘦小,卻做得一手農活針線,農閒時候挖菜‘摸’魚也是能幹的,雖然是‘女’子,但是家中的田地,也有一半是她在顧着,如果張翠翠真嫁了出去,張父和小楊氏的負擔卻是要大大加重了。
這張翠翠,就是一個勤勞能幹的奴僕,而且還是不‘花’月錢的,只要一些餬口之物就可以了。
農家‘女’兒,除了少部分受寵愛的,大多都跟張翠翠一樣,生如牛馬,死如草芥,極年幼的時候就開始做活,自己省吃儉用,過着難以餬口的艱難日子,所賺取的銀錢大多補貼家中的哥哥弟弟們,即便是出嫁了,也有許多拿着婆家的東西補貼自己的孃家,不知道鬧出多少事情。
小楊氏打得念頭,只怕是想把張翠翠留在家裡做一輩子苦力。
白蒹葭看了張翠一眼,眼眸微閃,她如今身邊也沒有得力的人,想要幫張翠翠也無處下手,當下只是看着張翠翠道;“那你自己呢?”
張翠翠眼眸一閃,看向白蒹葭,白蒹葭清澈明亮的目光落在她臉上,一字一句的道;“你就這麼想在張家過一輩子麼。”
張翠翠想說,她母親說要她好好供奉父親和小楊氏的,一家人生死都該在一起,她生死都在張家,生死都是張家的人,也是她自己的命,她一直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所以再苦的生活,再難過的日子,她都熬過來了。
但是在白蒹葭清冷如秋日潭水的眸光注視下,張翠翠發現那些支撐了自己的信念竟然模糊了起來。
母親沒了,哥哥死了,嫂子懷着孩子被分家出去了。
有着溫暖火光的土坯房,親手給她做的青衫,親手爲她擦拭身上的傷痕,眼中的憐惜……
這些她從來沒有經歷過的事情,卻好像洪水一樣沖塌了她心裡的高牆,嘴‘脣’微微蠕動,她低下頭,聽着白蒹葭輕輕一嘆,多少憐惜。
白蒹葭看着張翠翠,抿了抿‘脣’,她就算有心要幫忙,也要看她自己,畢竟爛泥糊不上牆,能不能過上真正的日子,畢竟只能看自己。
“我想。”張翠翠的聲音,悶悶的傳了出來,白蒹葭以爲她想就那麼過了下去,心中正暗自嘆息,就聽張翠翠繼續說了下去;“我想跟‘玉’鳳妹妹一樣,過年的時候能裁新衣服,每天早上能跟召才弟弟一樣吃一碗蛋‘花’衝米酒,我也想每天吃飽喝足,穿着好看的衣服,就算做再多的事情也沒有關係,我只是想吃飽一點,沒有蛋‘花’衝米酒也沒關係……”
說道最後,聲音漸漸哽咽,她抱緊手中的青衫,將臉深深的埋了進去,眼淚在青衫上暈染開來,她雖然一直在說,但是那些話已經含糊得聽不清楚了,最後只剩下了少‘女’壓抑的哭聲。
‘女’子和男子不同,張召金好歹還能鬧個分家,從那一攤子爛泥裡脫身出來,張翠翠如果沒有出嫁,她就算死,也是張家的人,甚至沒有出嫁就死去的‘女’子,連祖墳都不能入,那是真正的孤魂野鬼。
在白蒹葭的記憶裡,這個‘女’子連哭泣,都是極爲隱忍的,她眼睛默默的流着淚,但是嘴‘脣’咬得鮮紅,最多隻是壓抑的流着淚,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張翠翠真正的哭出了聲音,痛痛快快的哭泣,嗚咽着讓人心碎。
她素來看破人心,冰心冷情,心中一點柔軟,但是總是以客觀而清醒的姿態看着這個紅塵,人情涼薄,到底如是,但是看着張翠翠嗚咽哭泣,十幾歲的大姑娘了卻哭的好像一個嬰兒,白蒹葭心中那點柔軟卻忽然被觸動了。
手掌輕輕的放張翠翠的頭上,暖和而溫柔的撫‘摸’,讓張翠翠更是壓抑不住,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在這一天晚上,她卻將十幾年的壓抑和痛苦都哭了出來。
她蜷縮在白蒹葭身邊,單純的樣子就好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在自己的母親身邊哭泣。
白蒹葭‘摸’了‘摸’她,並不勸慰,只是以守護的姿態輕輕的安慰着她,等張翠翠哭了大半個時辰,總算是回過神來,臉上微紅看着白蒹葭,倒是有幾分可愛,白蒹葭才低聲道;“你不是被朱家選上了麼,以後住在朱家宅子裡,總有好日子過的。”
她想到路上遇到的朱顏,如果可以的話,那個人倒是可以利用一番。
白蒹葭拉着張翠翠的手,道;“先將衫裙穿上。”
那青衫做的簡單,針腳也粗陋,張翠翠卻愛的不行,聽白蒹葭說話,才感覺自己渾身赤‘裸’的哭了半天,不由臉上一紅,她這一紅宛如打了胭脂,甚是俏麗,忙將青衫上身穿了,白蒹葭低頭替她繫了腰帶,張翠翠忙將她推開自己綁了。
白蒹葭微微一笑,眼看張翠翠低頭綁好腰帶,才領着她在桌旁坐下,爲她梳理長髮,綁了一個俏麗的,又將楊氏留給她的那一隻蘭‘花’銀簪替她別在頭上,又取出脂粉爲她打扮,眼看天‘色’微明,張翠翠坐不住,感覺白蒹葭收了手,立即睜開眼睛道;“我要回去……”
只見白蒹葭捧着一面銅鏡放在她面前,鏡中‘女’子秀眉彎彎,雙目流動,分明是一位秀美的少‘女’,不由哎呀一聲,雙手捂臉,不敢再看。
白蒹葭放下銅鏡,拉下她雙手,見她緊緊閉着雙眼,又羞又怕,渾然不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