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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孩子今年多大了?”皇后的鳳翔宮裡,皇后描得細細的籠煙眉微微蹙起,對坐在對面的寧遠侯夫人裴舒芬問起來。
因裴舒芬是皇后的孃家大嫂,算是至親,所以她進宮,皇后並未盛妝。只是披着淡藍色披帛,隨便穿着一件暗金色繡金鷓鴣通袖交領上衫,下着泥金色寬擺馬面裙。只頭上戴着南海五色真珠點翠掐金絲八寶冠,看出與一般外命婦的不同。
寧遠侯夫人裴舒芬今日倒是仔細地裝扮了一下。只見她身着玫瑰紫合歡鴛鴦短襦,下系煙籠寒山色百褶魚尾裙,外罩粉紫色繡金薄紗半臂,配着頭上堆雲髻上插着的鎦金如意雲紋團花福字步搖,膚白細膩,眼清如水。腰上繫着黑色緞帶,勾勒出細細的腰肢,越發顯得胸隆腰細。裙上垂下一支碧綠竹紋玉佩和一支赤金環,行走時,裙襬文風不動,只聽見腰間的環佩叮噹,已是個十成十大家貴婦的模樣兒。
裴舒芬聽見皇后的問話,笑着回道:“益兒今年七歲,已是進八歲,要進學的年歲了。謙謙也快有四歲了。”
裴舒芬十三歲嫁到楚家,也有四五年頭了,她如今也有十七歲。再過三年,她就可以生自己的孩子了。
寧遠侯楚華謹子嗣衆多,除了這兩個嫡子、嫡女以外,還有四個庶子,一個庶女。裴舒芬不過是填房,不得不開始爲自己的孩兒打算了。
那四個庶子裡,庶長子楚文瑢是蘭姨娘所出。今年已經十三歲,倒是極聰明伶俐,已經是童生,打算再過兩年,就下場考秀才,已是打算走文官這條路子。
庶次子楚文璋,是桂姨娘所出,今年也是十三歲,在念書上面,跟大哥楚文瑢一起讀了幾年書,依然不開竅,比不得大哥楚文瑢,做得一手好文章。所幸這孩子喜好兵馬拳腳,寧遠侯楚華謹便聽了裴舒芬的勸告,不逼他跟大兒子楚文瑢一起念四書五經,而是給他專門請了弓馬拳腳師傅在家教習,打算以後去考武舉,走武官這條路子。
庶三子楚文琛,是齊姨娘所出,今年才三歲而已。不過據說也十分聰明,比老大楚文瑢有過之而無不及。齊姨娘是定南侯府嫡長女出身,同兩個通房丫鬟出身的蘭姨娘和桂姨娘相比,見識能力自然都要技高一籌。
這幾年跟着楚華謹從西北外放回到京城寧遠侯府之後,齊姨娘萬事不理,只專心在自己院子裡教養兒子楚文琛,將自己的大女兒,今年已經八歲的庶長女楚文琳託付給太夫人教養。太夫人年紀大了,楚文琳又極有眼色,也甚得太夫人歡心。
外頭說起來,都說寧遠侯府的庶長女是太夫人親自教養,而寧遠侯府的太夫人可是當今皇后娘娘的孃親,這養在太夫人身邊的庶長女,自然不比嫡長女差。而楚文琳的一應吃食用度,都是和嫡女楚謙謙一樣。儘管楚謙謙封了臨安鄉君,但是養在裴家,同太夫人的感情倒是不比楚文琳強。
庶四子楚文珏,是方姨娘所出,將將才滿三個月。這個兒子從在娘肚子裡開始,就得到他爹寧遠侯楚華謹的全面關注。直到最後生下來之後,楚華謹也是有空就去方姨娘的院子裡抱孩子取樂,甚至還親手給孩子換過尿布,在楚華謹心裡,要比另外幾個孩子都要親厚得多。
楚家的孩子取名字,爲了標榜嫡庶有別,庶子的排輩,都同嫡子不一樣。在楚謙益這一輩,嫡子女用“謙”字排輩,庶子女用“文”排輩,以示嫡系謙遜友愛,庶繫有禮順從,纔是大家子的興旺之道。
只是如今那兩個養在外家的嫡子楚謙益和嫡女楚謙謙,因爲久不在府裡,倒是被寧遠侯府的人遺忘了一樣。
皇后聽見裴舒芬說起自己大哥寧遠侯的庶子、庶女,拉拉匝匝一大串,含笑安撫裴舒芬:“真是難爲你了。”又話鋒一轉,道:“不過多子多福,對寧遠侯府來說,也是好事。”
裴舒芬坐在皇后下首,纖指拈起面前條桌上一塊西疆進上的金色蜜瓜,放進嘴裡嚐了嚐,又用帕子遮着,往一旁的岫玉小碗裡吐了瓜子,才笑着點點頭,道:“娘娘說得是。臣婦也是這樣跟寧遠侯說的,讓他不要厚此薄彼,偏心太過,引得衆妾失和,就不好了。”因是在皇后面前回話,裴舒芬也不好再叫楚華謹“侯爺”,只好用他的爵位代稱,以示恭謹。
皇后娘娘來了興趣,坐直了身子問道:“哦?大哥偏心哪個孩子?”
“當然是方姨娘新生的庶四子,文珏。”裴舒芬掩袖輕笑,又看了看宮門外西面鳳栩宮所在的方向,道:“跟皇貴妃娘娘的皇四子差不多是同一天生的,倒是足月。不過我們家的孩子,當然沒有宮裡的孩子金貴,不能比的。”
說起皇貴妃和她的四皇子,皇后娘娘的臉色陰沉了起來,低頭往面前桌上的小食盤子裡揀了一塊桂花藕粉水晶糕,拿銀勺子舀了,慢慢地一口口吃了下去。
等一盤子水晶糕吃完,皇后娘娘才心情好了些,拿帕子一邊拭了拭嘴角,一邊撇嘴道:“那可不?金貴得都不知怎樣好了,聖上連這些新進宮的貴人都拋在腦後,盡日去鳳栩宮那邊盤桓。”
裴舒芬忙要出聲安慰,外面皇后宮裡的大宮女急步走進來道:“啓稟皇后娘娘,聖上到皇后娘娘宮裡來了。”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皇后大喜過望,趕緊同裴舒芬一起起身。兩人剛剛在宮室門口站定,宏宣帝已經穿着黑底緙絲紋繡五爪金龍的常服,戴着金銀掐絲翼善觀,緩步走了進來。
裴舒芬忙跪下行禮。
皇后半屈身子,也給宏宣帝行了大禮。
宏宣帝扶了皇后起身,對裴舒芬也溫言道:“寧遠侯夫人平身吧。”
裴舒芬從地上起來,低頭斂目站在一旁,挺得直直的側影很有幾分她大姐裴舒凡以前面聖時候的樣子。
宏宣帝看着裴舒芬的側影頓了頓,才笑着轉頭問皇后:“剛纔在說什麼呢?”又坐了下來,看見皇后面前的條桌上,擺着兩三個精巧的綠玉盤,上面三三兩兩放着些精巧細緻的糕點,又看向裴舒芬那邊,卻是放着些新鮮的瓜果。
宏宣帝知道皇后一向不喜吃新鮮瓜果,只愛吃用各種瓜果榨汁做得點心。那些瓜果,顯見是給裴舒芬準備的了。
“寧遠侯夫人坐吧。今日都是自家人,不用這樣拘束。”宏宣帝指着裴舒芬剛纔的位置,讓她坐下。又招呼皇后,“梓童也坐吧。”
裴舒芬笑着謝了宏宣帝,坐回剛纔的位置。
皇后也跟着坐到宏宣帝身旁,兩人並肩而坐,倒是有了幾分當日兩人平民夫妻的樣子。
“陛下今日可是稀客,臣妾當敬陛下一杯纔是。”皇后眉開眼笑地拿起紫檀木條桌上的羊脂玉小酒壺,親手拿了並排擺着的兩支三羊青玉樽中的一支,給宏宣帝斟了一角酒。
宏宣帝笑着接過來,輕抿了一口,道:“是今年新進的西域冰酒?”
皇后點點頭,又忙着給宏宣帝挑了幾塊點心,有些歉意地道:“早知道陛下今日過來,臣妾就留着這些點心,一塊都不吃了。”
宏宣帝笑呵呵將點心擋了回去,道:“冰酒就算了,點心朕可消受不了。——還是梓童用了吧。”
裴舒芬看着上首的帝后一片鶼鰈情深的樣子,微微有些豔羨。
皇后這時卻有些嫌裴舒芬在這裡礙眼。聖上過來了,裴舒芬作爲皇后的孃家大嫂,應該趁機辭了出去纔是,真是沒有以前的大嫂有眼色。
裴舒芬卻裝作沒有看見皇后的眼神,起身走到上首宏宣帝和皇后的條桌前,跪下道:“啓稟陛下,臣婦有事要奏。”
宏宣帝看見裴舒芬低着頭跪在自己的條桌前面,薄脣抿了抿,道:“寧遠侯夫人有什麼事,是皇后不能解決的,還要求到朕這裡?”
皇后忙陪笑道:“不是什麼大事。就是臣妾先前大嫂的兩個孩子,如今養在裴家的。寧遠侯夫人覺得他們到底是寧遠侯的人,特別是益兒已經封了世子,以後也會承襲寧遠侯府。他要是不在寧遠侯府里長大,以後回家,未免跟家人有些隔膜。所以寧遠侯夫人求着臣妾,希望能讓那兩個孩子回到寧遠侯去。——也是爲了兩個孩子好。”
裴舒芬也忙磕頭道:“正是皇后娘娘說得這番道理。臣婦想着,這兩個孩子雖然沒有了孃親,可是臣婦是他們的姨母,也是繼母,自然比旁人更親近些。前幾年臣婦年歲也小,不知事,難當教養這兩個孩子的大任,所以聖上將兩個孩子送回裴家去養,實是大善之舉!”
宏宣帝嗯了一聲,沒有接話,低頭看着手裡的青玉樽,面上神色漠然,看不出絲毫的喜怒哀樂。
皇后留神打量着宏宣帝的神情,心裡有了譜,也忙接着裴舒芬的話茬,道:“如今臣妾的大嫂已經在寧遠侯府當家理事好幾年了,事事妥當,人人誇讚。臣妾的孃親也對臣妾誇過好幾次,說寧遠侯夫人年歲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就是臣妾以前的大嫂復生,也是遠遠不如的。”
話音剛落,宏宣帝已經失手將那青玉樽掉在地上,咣噹一聲摔得粉碎,將皇后和裴舒芬嚇了一大跳。
跟着宏宣帝伺候的內侍忙搶上來,一個打掃青玉樽的碎片,一個查驗着宏宣帝的雙手,謹防有割傷。
鳳栩宮正殿的屋子裡一時人來人往,一片忙亂,將裴舒芬後來要說的話,都湮沒在人羣中。
皇后起身讓到一旁,對裴舒芬又連使了幾個眼色。
裴舒芬無法,知道今日是不能如願了,只好起身站到一旁,不再呱噪。
宏宣帝立在一旁,等那些內侍過來將地上都收拾乾淨了,才揹着手看向皇后道:“聽說鎮國公夫人同那兩個孩子上了契,你們可有所表示沒有?”
皇后娘娘笑道:“臣妾讓人送了兩個事事如意的長命金鎖過去了,算是給他們添個彩頭。鎮國公夫人那邊,因了臣妾孃家的兩個孩子,不惜同鎮國公失和,也讓臣妾過意不去,所以賞了鎮國公夫人一套今年漣翠房剛做出來的新樣子頭面首飾。”
漣翠房是宮裡的首飾作坊,大齊朝最能幹的首飾匠人都在這漣翠房裡任職,做得首飾只供宮裡的后妃公主所用,賞賜給勳貴百官夫人的,一般都不用漣翠房的首飾。所以不僅市面上忙不到,就是賞賜,也是同宮裡的各位貴人有親戚關係的,才能得到一件半件的親賞。皇后娘娘這次賜了全套的頭面,倒是很給鎮國公夫人面子。
聽皇后娘娘說賞了漣翠房的首飾,宏宣帝倒也罷了,回頭對裴舒芬道:“寧遠侯夫人是兩個孩子的姨母加繼母,可有表示沒有?”
裴舒芬心裡一跳,她就不忿那鎮國公夫人賀寧馨又將手伸到她家裡面來,一時忘了這一茬了,忙急中生智道:“臣婦進宮,就是想向皇后娘娘討個主意,看看要如何酬謝人家。——鎮國公夫人肯爲了臣婦大姐的兩個孩子,不惜分薄自己孩子的福分,臣婦想着,一般的東西拿不出手,正問着呢。”
宏宣帝沉吟片刻,覺得裴舒芬說得也有道理。當日他承了裴舒凡的大情,又爲了籠絡裴家人,再加上兩個孩子還小,沒有親孃照應,卻是難當,所以才下旨讓裴家人將兩個孩子領了回去。
只是這樣一來,對他們兩個人確實也是有利有弊。如今兩個孩子也不小了,也是時候讓他們回家了。
宏宣帝便道:“寧遠侯夫人所思有理。”
裴舒芬未料到居然峰迴路轉,連聖上都要鬆口了,不由喜形於色。
宏宣帝瞥了一眼裴舒芬喜上眉梢的樣子,突然又改了口,道:“不過兩個孩子也還小,等過一陣子再說吧。”說完,便對自己的內侍道:“起駕,去鳳栩宮。”這是要去皇貴妃的宮裡。
皇后和裴舒芬趕緊躬身恭送聖上出了鳳翔宮。
自打宏宣帝走後,裴舒芬就見皇后一幅心不在焉的樣子,在心裡琢磨了琢磨,開口道:“時辰不早了,臣婦也該出宮了。不過回去之前,臣婦有一言相告。”
皇后低着頭摩索着條桌上另一支青玉樽,默默無言。那青玉樽本是一套兩個,剛纔聖上摔碎了一個,就只剩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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