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領導人民整整二十七年,偉大的領袖、偉大的導師、偉大的舵手、全國人民心目中永遠的紅太陽與世長辭。
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國土上,處處飄揚着沉緩的哀樂,無數樸實的工人農民淚如雨下。
我當時正跟着周先生認真學英語,捲起舌頭,口中唸唸有詞,大隊的高音喇叭忽然播出哀樂,周先生頓時目瞪口呆,隨之頓足捶胸,悲不可抑。
早知先生是性情中人,只是沒料到他的反應竟然如此激烈。我不由得大是感嘆,他們那一輩的人,對領袖的感情那可真不是蓋的。
而師母的反應更是完全出乎意料。
老人家全然不顧臉面,一屁股坐倒在地,雙手拍打着黃土地面,一邊嚎哭一邊唸叨。
“這可怎麼得了啊?主席逝世了,可怎麼辦啊?老倌,你的右派帽子,誰給你摘啊?”
原來如此。
周先生一怔,隨即喝道:“閉嘴,你怎麼敢亂說話?”
“我怎麼不敢說?這樣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過了,還不如死了的好啊……”
師母也是麻塘灣大隊土生土長的人,沒正經上過學。周先生的母親給他定的娃娃親。先生是個厚道人,堅持糟糠之妻不下堂。
我不由暗暗搖頭。都說人到中年,諸事沉穩。其實面臨大事,真正能鎮靜如衡的並不多。周先生這般見過大世面的人物,稱得上學富五車,一時間也有些失措。
師母不管不顧只是個哭訴,周先生又氣又急,卻是止歇不住,緊張地環顧四周,幸好無人在側。
我見不是了局,忽然說道:“伯伯,有收音機嗎?”
我倒不是懷疑這個消息有假。這樣的事情,全國沒一個人敢拿來開玩笑。但我知道,我人微言輕,正面勸阻斷然行不通,當此大事,誰理我這個小屁孩啊?只有行釜底抽薪之計,轉移他們的注意力。
“有有,有收音機……”
周先生如夢初醒,連連點頭,飛跑去土磚屋裡拿收音機。
所謂“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像他這樣的知識分子,哪怕沒有夜飯米下鍋,收音機是萬萬不肯當掉的。
也是事急慌亂,周先生竟然忘記他這個寶貝收音機,已經壞了好些日子了,無論先生如何搗鼓,就是不肯發出半點聲響。
周先生氣急敗壞,就要將寶貝疙瘩一把摔了。
我急了,忙叫道:“伯伯別急,給我看看。”
“你?”
周先生頓時瞪大眼睛。
“嗯,我跟爸爸學過。懂得一些原理。”
我篤定地點點頭。
周先生將信將疑,抱着姑妄信之的態度,將收音機遞給我。
“師母,有剪刀嗎?”
估計螺絲刀、鉗子之類工具,先生家是不會有的,只有用剪刀將就一下了。
周先生這個收音機,乃是青島無線電二廠生產的“五七牌”五管半導體收音機。到二十一世紀,堪稱古董級文物。好處是結構簡單,缺點是特別容易出毛病。
上輩子因爲家學淵源,我選擇學工科(嘿嘿,有點往自家臉上貼金的意思,其實就是個修理工),在外打工多年,大大小小的電器設備修過不少,手特別靈巧,還是市裡業餘無線電愛好者協會的理事,整個破半導體收音機全然不在話下。
我用剪刀三下五除二拆開收音機外殼,動作熟練無比,正是積年老手的手段。簡單檢查一下,因爲沒有萬用電表,無法確定元件是否損壞。只是將線路理了一下,接好兩個斷頭,然後一調試,嘿嘿,竟然就成了,也算僥倖。好在先生對無線電一竅不通,沒有隨便瞎折騰這個可憐的古董收音機。不然的話,怕是沒那麼容易修好。
先生和師母見我幾分鐘就整好了收音機,都是大眼瞪小眼,極爲驚異,甚至一時之間忘了悲慼。雖說柳晉纔是電管站的技師,小俊可算得家學淵源,只是這個修理工也未免太年幼了點。別的七歲小孩,恐怕只會放牛割草捏泥巴蛋子,連收音機都沒見過呢。
見了先生驚訝的神情,我心裡微微一笑。原本不想出手的,只是害怕師母如此不管不顧地哭鬧,萬一被別人聽到,可是大大不便。畢竟文化大革命尚未結束呢,都說“黎明前的黑暗”,這時候再惹點啥的不是,卻不值得。
修好一個破收音機,固然令人驚訝,想來還不至於讓人浮想聯翩。
這一招“釜底抽薪”卻是大見成效,師母不再哭鬧,湊過去與先生一起聽收音機裡面播報的消息。
先生見我一直規規矩矩站在旁邊,就擺了擺手:“小俊,你先回去吧。伯伯今天不能教你了。”
“哦。那伯伯和師母多保重。我先回去了。”
先生雖在悲傷之中,仍朝我點了點頭,露出一絲欣慰。他可不像我一樣,清楚知道今後時事的走勢,如今偉大領袖驟然辭世,只覺得前途一片黯淡。有我這麼一個體貼懂事的學生,也算是個安慰。
我想了想,拿起歐陽修的《五代史》,告辭而去。
主席辭世,對全國所產生的震動和影響都是巨大而深遠的。但對於柳家山大隊這樣的偏僻鄉村,人們更多的懷着一種樸素的感情來悼念偉大領袖,當然,也有許多彷徨不安的成分。
老爸在次日就趕回了家裡。
學校停課三天,以示哀悼。我難得有點空閒時間,好好看看《五代史》。外婆不識字,不知道我看的什麼書。但見我認真學習,卻是十分開心。
老爸一進門,我便收起《五代史》。老爸是識貨之人,我可不想多費口舌去解釋學了幾個生字之後咋就看起了《五代史》。
往昔老爸只要一回家,家裡必定歡聲笑語。我們姐弟幾個圍着他問東問西,便是外公外婆,偶爾也會問上幾句。今天情況不一樣,外公外婆只是點點頭,說一句“回來了”。二姐,三姐更是規規矩矩。卻原來大隊部有通知,七天之內,不許唱歌不許笑。
這也算是樸素的農民兄弟表達的對領袖最深切的哀悼之情。
我卻不理會這許多,管天管地,還管人吃飯拉屎不成?
“爸,我媽呢,沒有和你一起回來?”
穿越回來已經有好幾天了,還沒見過媽媽和大姐呢。怪想的。
老爸微笑道:“媽媽在單位,沒有回來。”
“哦……”
“爹,媽,我去看一下週先生。”
老爸對外公外婆說。
咦,怎麼老爸一回來就要去看周先生?敢情前幾天他們哥倆聊得對路,成了朋友啦?
“爸,我跟你一起去。”
“好。”
出乎意料的是,我們爺倆並非先生家的第一撥客人,在此之前,已經有一位客人在座了。
這是一位中年男子,四十歲左右,穿一身乾乾淨淨的中山裝,國字臉,儒雅中透出幾分威嚴,看得出是頗有身份地位的人。不過在周先生面前,卻是正襟危坐,顯見得對周先生比較尊敬。
見到老爸,周先生微微露出笑意,說道:“晉才,來來來,給你們介紹……這是咱們紅旗公社的嚴主任……嚴主任,這位是柳晉才,在縣電影放映管理站上班……”
“你好你好,我是嚴玉成……”
嚴主任立即起身和老爸握手。
要擱在二十一世紀,一個鄉黨委書記在整個縣裡都算得是個人物。縣上事業單位一個普通的職工,哪裡當得他起身相迎?
不過那時節,縣城與鄉下的區別卻很大。公社的一二把手,與縣裡局委辦的頭頭差得可不是一點半點。蓋因交通不便,鄉村生活條件太差,許多基層領導幹部,都千方百計想要調回城裡去。哪怕在縣城單位掛個閒職也在所不惜。
老爸連忙握住嚴主任的手,與他寒暄。
嚴玉成……
這個名字似乎很熟悉呢。
我急忙在前世的記憶中緊張搜索起來。
“小俊,來……”
周先生朝我招招手。
我連忙走過去,鞠了一躬:“伯伯好。”
“這孩子,真是懂事……玉成,這是晉才的兒子,我收的學生呢……”
我忙又對嚴玉成鞠一躬:“嚴伯伯好,我叫柳俊。”
“呵呵,伯伯可不敢當。我也是周老師的學生呢。”
嚴玉成微笑着說道。
周老師的學生?啊……真的是他,幾年後向陽縣的縣委書記!後來更是做到寶州地區行署專員,退休前官至n省人大副主任。也是咱們向陽縣的一個牛人呢。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他。
“小俊,你自己看書吧,我們說說話。”
“哦。好的。”
我規規矩矩坐在一旁,翻開《五代史》。好在他們都沒注意我看的是什麼書。
“唉……如今主席不在了,不知道中央的政策會怎麼樣呢?”
聊起這個話題,三個人的臉色都沉重起來。話語裡,不時透出對今後政局的迷惘,擔心後續的接班人挑不起這麼沉重的擔子。
周先生頭上戴着大帽子,更是憂心忡忡,不時嘆息幾聲,師母更是抹開了眼淚。如同突然喪父的孩子,一時間手足無措。
“伯伯,這個字怎麼念?”
我突然起身,指着書上的一個字問道。
“xu。李存勖,就是五代後唐的開國皇帝,莊宗李存勖……”
李存勖的這個“勖”字,我卻是認得的。穿越之前,剛巧有關五代的小說大熱。我也看過一些。這位李皇帝,可是五代史上一個了不得的人物。
“咦,小俊,你怎麼在看《五代史》?”
周先生大是奇怪。
“看着好玩的。”我嘻嘻一笑,緊趕着說道:“伯伯,你給小俊講這個莊宗李存勖的故事好不好?”
“小俊,別鬧,大人們在說話呢。”
老爸喝斥道。然而便算是喝斥,語氣中也掩飾不住慈愛。
嚴主任臉色一動,說道:“老師,李存勖的故事你以前好像也跟我們講過。很有意思啊。”
周先生點點頭:“整個殘唐五代,豪傑輩出,稱得上極亂之世。當初佔據河東的晉王李克用病故,他唯一的親生兒子李存勖繼晉王位,正當後梁建國不久,樑強晉弱,李存勖又從未上陣打過仗,大家都很擔憂,認爲李存勖不是老奸巨猾的朱溫的對手,河東必將覆亡。誰知李存勖深通兵法,驍勇善戰,先後打敗後梁軍隊與契丹軍隊,十多年後,攻破開封,滅亡了後梁,建立後唐。”
大約現在不是講故事的時候,周先生就簡單說了幾句,倒像是介紹李存勖的先進事蹟。
老爸若有所思:“這麼說起來,這個李存勖算得是個好漢子了?”
講起歷史典故,周先生便即精神一振:“是啊,當時誰也意料不到李存勖如此厲害,連後梁太祖朱溫都讚歎有加,說生子當如李亞子,李克用爲不亡矣。”
目的達到,我笑着說:“伯伯講的故事真好聽。”便坐回自己的小板凳,專心致志看書去了。省得他們圍住我問個沒完沒了。
老爸說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周先生不要擔心,你的問題遲早會解決的。”
周先生一怔,隨即便省悟過來,連連點頭。
嚴玉成見老爸出口成章,很是讚賞,笑着說:“老柳,真是虎父無犬子,你們爺崽,都很厲害呢。”
“哪裡哪裡,嚴主任客氣了。”
“既然你是周老師的朋友,也就是我嚴玉成的朋友,以後有空就到公社我哪裡坐一坐。”
“一定一定。”
看得出來,老爸對嚴玉成的印象也很好,不像是隨口敷衍。那個時候,公社幹部不吃香。公社上面有區,區上面纔是縣。公社革命委員會主任一般是副科,極少數資格老的纔是正科。老爸雖然是技術人員,參加工作時間不短,行政級別也是股級。與嚴玉成論交,沒有高攀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