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 敢有歌吟動地哀上

卷三、霜天曉角 二二五、敢有歌吟動地哀(上)

二二五、敢有歌吟動地哀(上)

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

人如果一心求死,縱然你是華佗再世、扁鵲重生,也救不回來。

孫元起初見張之洞時,覺得他雖然中氣不足,但精神頗佳,應該沒什麼大礙,靜養一段時間就能康復。但仔細尋繹他的話語,卻從中發覺一絲不祥的氣息,彷彿他已心死如灰,正在回顧平生、交代後事。

帶着沉重的心情,孫元起告辭離開書房。

快到大門的時候,就聽張仁權在身後喊道:“孫大人,你且留步!”

孫元起趕緊停下腳步,轉身問道:“張先生,有何貴幹?”

張仁權氣喘吁吁跑到跟前,把手裡拿着的幾本書遞給孫元起:“這些都是家父早年的著述,對於學習我國固有學問的學者頗有裨益。在書中,家父反覆論證,以爲我國學者應該以中學爲體,西學爲用;學中學應知變通,學西學應知心源。剛纔大人言及自己中學稍有欠缺,所以家父命我找出這三種書送給大人,希望大人有空的時候能夠讀讀。”

孫元起大致看了一下,分別是《書目答問》、《輶軒語》、《勸學篇》,當下抱拳寫道:“有勞香帥費心了!晚輩回去之後一定仔細拜讀,不辜負香帥拳拳之意。”

接下來的日子裡,孫元起除了積極籌建京師圖書館,便更加關注張之洞的病情,京城中、報紙上也不缺這類的消息:今天張府請了回春堂某位著名中醫,好像沒啥效果;明天張府請了日本的醫生,貌似也沒奏效;張府大公子又去拜訪了德國和英國醫生,聽說療效很好,只是飲食減少、精神衰憊……總的來說,撲朔迷離中夾雜着令人心驚肉跳的變化。

而且張之洞也一直在請病假,從五天到續假五天,再到續假十日,最後是續假二十天。

農曆八月二十一日(西曆10月4日)早上,軍機處接到了張之洞奏請開去各項差缺的摺子。軍機章京像是捧着燙手的山芋,急忙把它送到攝政王載灃的面前。

載灃看到文中“各項差使一律開去,俾得暫釋重負,以資療養”時大爲驚訝,對邊上埋頭書寫的世續說道:“伯軒,南皮上疏要求開去差缺,這是什麼意思?”

世續一驚,羊毫筆頓時在紙上點出一個大大的墨污:“什麼?我看看!”說話間放下筆,從載灃手中接過奏摺。

載灃面色有些不喜:“那天本王確實有些言語過激,但也是爲國爲民,並無針對南皮的意思。在孝欽皇太后辭世以後,本王對他始終倚重,決無更動之意。南皮何必再耍脾氣呢?”

世續“啪”一聲合上奏摺,面色凝重:“王爺,恐怕禮部要爲南皮請旨了。”

按照清朝慣例,大臣病重不起或剛剛去世後,如果應該贈予諡號,先由禮部上奏請旨。等皇帝批准後,由內閣擬好四個字,交給皇帝親自定奪。世續所謂“禮部要爲香翁請旨”,就是隱晦地說“張之洞大去之期不遠矣”。

“嗯,什麼意思?”載灃剛執掌朝政,居然一時間沒明白過來。

這不奇怪,當年漢元帝劉奭也犯過這種錯誤。那時候劉奭剛登基不久,弘恭、石顯陷害蕭望之,就用了一句官場術語:“請謁者召致廷尉。”?劉奭不知道“謁者召致廷尉”是送到秦城監獄吃牢飯的意思,按照字面理解,還以爲是請最高法院院長去問話。白白害得蕭望之被關在牢裡餵了一段時間蝨子。

世續只好直說:“王爺,南皮這他恐怕就這幾天了。”

“不是吧?前些日子張府門前還是車水馬龍,擠得水泄不通,怎麼會病重不起呢?”載灃明顯很懷疑。

世續道:“南皮在朝爲官四十餘年,出將入相,哪能沒有些門生故吏?聽聞南皮病重,自然要上門探視。王爺,堵門的並非都是求官逢迎之輩!”

載灃半晌無語,良久才說道:“伯軒,萬一南皮過世,是不是該增補個漢人進軍機處?”

世續用力捏了捏拳頭,勉強抑制住憤怒:“王爺,南皮爲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是前朝碩果僅存的名臣之一。如今病重不起,您是不是應該去張府探望一下?”

“今早軍機處是你我二人當值,奏摺這麼多,哪裡有時間?改日吧!”說罷,載灃拿起桌上一本奏摺批閱起來。

世續臉色變了幾變,冷聲說道:“王爺,這些奏摺什麼時候都能批,張之洞卻不是什麼時候都能探視的!萬一他今天撒手人寰,王爺您豈不是寒了天下忠臣義士之心?”

載灃頭埋在奏摺裡,一言不發。

世續起身來到載灃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行了大禮,亢聲說道:“奴才懇請攝政王移步張府!”

載灃沒想到一向老好人的世續今天也較起真來,只好嘆口氣放下奏摺:“好,都依你。”

半個時辰之後,載灃的八擡大轎在侍衛簇擁之下,吱吱悠悠來到張府門前。不知是事前清場,還是得知張之洞病重,門前衚衕里居然空空如也。

張仁權、張仁侃等張府子嗣聞聽消息,趕緊大開府門隆重迎接。載灃下轎,扶起跪伏在地上的張仁權:“曾籌,這幾天香翁身體如何?”

張之洞一病就是兩個多月,張仁權作爲嫡長子,寸步不敢稍離,衣不解帶地伺候,早已憔悴不堪。聽到載灃文化,頓時眼中流出兩行清淚:“四日前,家父飲食頓減,乃至水米不進,連吃藥都吐了出來。前天,身體稍稍好轉,口授大意,命具疏請開去差缺。昨天病情出現反覆,清醒的時候,在病榻上把奏本看了一遍,稍微改了幾個字,命儘快遞進宮裡。之後便一直昏迷不醒,只能用蔘湯吊着……”

載灃撫着張仁權手臂勸慰道:“等會兒讓內務府送幾兩老山參過來,給香翁用上。曾籌不必過慮,香翁吉人自有天相,將養一段時日,會慢慢好起來的。”

進了張府,更覺氣氛壓抑。從廂房敞開的門縫裡,可以看見不少僕婦正在裁剪火紙、縫製孝服。此刻,張之洞已經被擡到了正房的牀榻上,蓋着簇新的單被。

在載灃進門的那一刻,張之洞居然醒了過來,渾濁的眼睛看了半天,才發現是載灃:“王爺,您來了。老臣病體支離,不能起身相迎,還望恕罪。”

張之洞本來就瘦,這兩個月下來更是瘦得皮包骨頭。載灃看到張之洞的面容,立刻想到剛去世不到一年的慈禧太后。慈禧因爲痢疾而死,臨死前也是這般皮包骨頭。載灃努力控制住扭頭的衝動,強笑着:“香翁客氣了!您老公忠體國,素有名望,一定要好好保養。”

張之洞一字一頓地說道:“公忠體國,臣不敢當;廉正無私,不敢不勉。”

載灃立馬明白過來,張之洞是在針對他在朝廷安插載洵、載濤、毓朗等宗室近親,勸諫他要“廉正無私”,不能任人唯親。半天他才答道:“香翁不要多想,一定要靜心養病。”

張之洞艱難地搖搖頭:“老臣該去地下陪孝欽皇太后和德宗景皇帝了。”

載灃站起身,輕描淡寫地說道:“俗話說,吉人自有天相。香翁安心調理,爭取早日康復,軍機處可缺不了您老。”

張之洞“嗬嗬”幾聲,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等他再次醒來,已經是下午六七點鐘,載灃早已離去多時,夕陽殘輝斜斜地照進屋裡。剛睜開眼,就聽見幾個兒子驚喜的聲音:“父親!”

張之洞覺得自己身體好像沉痾盡去,又恢復了健康,身上也有了力氣,便掙扎着想坐起來。惹得周圍妻妾兒孫們一陣驚呼。

迴光返照?張之洞心裡不知是喜是悲,掃視四周一眼才說道:“張家子孫留下,其他人先出去。”

四周人知道他要交代遺言,都含淚退下了,兒孫們則按各房順序跪好。嫡長子張仁權強忍着悲痛:“請父親大人訓示。”

張之洞道:“我自知命在旦夕,臨終之前想囑咐你們有幾句話,你們一定要牢牢記下:勿負國恩,勿墜家學,勿爭財產,勿入下流,必明君子小人義利之辨。”

“我們記下了!”兒孫們齊聲應諾。

“曾籌,你複述一遍。”張之洞用枯瘦的手指點了點長子張仁權。

兒孫們都恭敬地複述了一遍,有錯的地方,張之洞一一指出。這場景,好像含飴弄孫的老翁正在檢查子孫的課業。

見每人都背誦無誤,張之洞微笑着點點頭:“好,你們記下了就好。曾籌,你去把爲父的遺疏拿來,給我讀一遍。”

張仁權趕緊起身,到書房取回早已寫好的奏本開始朗讀。

看着父親臉色漸漸灰暗,生命之火一點一點熄滅,最小的兒子張仁蠡終於忍不住痛哭出聲。這一聲如同導火索,正堂裡頓時一片壓抑的哭聲,張仁權也哽咽不能成言。

見此場景,張之洞反而笑着安慰兒孫:“爲父回首平生,讀書則解元、探花,入仕則總督、軍機。在家則立身行道,揚名後世,以顯父母;在朝則忠君報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還有什麼不滿足之處?孔聖人活了七十有三,爲父也活了七十三,不算短命。既然如此,你們還哭什麼?都不要哭了。”

他越是這樣勸,兒孫們哭的越厲害。

張之洞平生最崇拜的古人首推蘇軾,所以他學蘇軾的字體、學蘇軾的詩風,甚至行爲相貌上也在效仿,其中濃密的鬍髯向來是他最引以爲傲。此刻,張之洞發覺鬍髯有些蓬雜凌亂,便習慣性擡手去整理,剛擡到一半,渾身力氣突然消失,手臂重重地跌落下來。

“父親——!”張仁權碎心裂膽地叫道。

整個張府頓時哭聲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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