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舉國猶狂欲語誰
春節前後,因爲愛好飛機而從全國各地趕來的學生,前後加起來有八、九個人,加上最先趕到的張澤宇,以及學校裡面對之有興趣的學生,攏共有十多個人。元宵節那天,在新修好的實驗樓裡師生們召開了第一次見面會。
幾乎每位學生到來時,孫元起都親自接見過。平時,也經常與這些學生溝通交談,詢問學習進度,瞭解他們需求,解決各種相應的疑問。經過一段時間交流,孫元起對於這些學生有了粗淺的瞭解,總體來說,他們對於航天都有一種深入骨子的愛好。這也可以理解:沒有這樣濃重的情愫,誰會千里迢迢跑來京城、來到這偏僻的郊外啊?
但與他們濃厚興趣不相匹配的,是他們薄弱的知識積累。不要說流體力學,就是能通讀完孫元起編寫《工科數學分析基礎》、《普通物理學》的,都沒幾個。在他們的樸素認識裡,要想飛機飛上天,設計好樣子、提供足夠的動力不就行了麼?學什麼數學物理啊?
見面會上,大家先各自介紹,然後是孫元起發言。
孫元起站起來,朝大家拱拱手:“首先,感謝大家能夠來到這裡。聽了大家的自我介紹,知道你們來自祖國的四面八方,比如王思堯來自湖北、張澤宇來自奉天,還有張靖夫,更是來自祖國大西南的貴州。一個人能爲自己的夢想而不辭艱辛千里跋涉,是成就夢想的先決條件。當你們坐在這裡時,你們已經邁出了實現夢想的第一步。在這裡,我代表學校歡迎你們的到來。
“自生民以來,人們一直渴望能像鳥兒一樣在天空自由飛翔,於是我們的祖先就創造出嫦娥奔月的故事,只要一顆靈藥,就能飛天、就能到達月亮之上。多麼美好的願望啊!隨着科技的發展,飛天、登月都不在僅僅再是夢想。我可以非常肯定地告訴你們,在未來一百年之內,人類必定能登上月球!
“但在此之前,我們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先飛上天空。有人會說,現在不是有了熱氣球了麼?沒錯兒,憑着熱氣球,人類已經實現了升空的夢想。但是因爲熱氣球的安全性太差、可操作性不強、速度太慢,而且它嚴重依賴氣流,使得我們離真正的飛行還有很大一段距離。現在看來,實現飛行的唯一途徑就是飛機。
“飛機是新出現的事物,前不久纔在美國完成第一次試飛,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嗯,借用某國的專業術語,是‘部分成功’。對於這個新事物,你們不懂,我也不懂!這就要我們一起在黑暗裡摸索。好比瓦特研製出蒸汽機,我們不知道、不關心,等人家用蒸汽機造出輪船來打過來的時候,我們只能被動挨打乾瞪眼!飛機也是這樣子,總不能等侵略者駕着飛機往我們頭上扔炸彈的時候,我們再去研究吧?
“要想讓飛機飛上天,我認爲需要兩隻翅膀:一隻翅膀是物理,尤其是物理裡面的流體力學,它決定你能飛多高;另一隻翅膀是發動機,它決定你能飛多快。前些日子,我與在座諸位有過交談,略微瞭解了一下大家的學習情況。覺得在未來半年多、一年的時間裡,大家的主要任務就是在沒有熟悉兩隻翅膀前,先學會用兩隻腳走路。
“哪兩隻腳呢?外語和數學。現在幾乎所有先進的科學知識,都是外國人創造的,是用外語書寫的。我們只有學好外語,才能迅速瞭解國外研究飛機的最新動態。而所有的物理問題,最終都要用數學方法來解決,所以數學也必須要學好。
“研究飛機是一個漫長而艱辛的過程。在此過程中,我們還要注意兩點:積極創新,注意保密。這兩者是相輔相成的。只有不斷創新,纔有保密的價值。只有嚴格保密,才能保證創新的作用。
“諸位,讓我們共同努力,實現我們共同的夢想。當時間過去五十年、一百年,希望我們回憶往事的時候,爲今天的決定而自豪和驕傲!”
就在這個班的十多人裡,走出了以“航空三傑”爲代表的衆多著名專家。他們是世界第一代航空人中的領軍人物,支撐着中國航空事業的發展。
這次見面會是在1904年初舉行的,後來這一年被稱作“中國航空元年”。
就在孫元起籌備飛機研究所各種事務的時候,日俄戰爭在中國東北轟轟烈烈拉開了序幕:1904年2月6日,日本正式與俄國斷交,並在2月8日夜間不宣而戰。關於這場戰爭中清廷的立場,後世的歷史書上是這樣寫的:
日俄戰爭主要是在中國領土上進行的。腐朽透頂的清政府,竟置國家主權和人民生命財產於不顧,聽任日俄兩國鐵蹄踐踏我東北錦繡河山。1904年2月12日,清政府無恥宣佈“局外中立”,劃遼河以東地區爲日俄兩軍“交戰區”,並嚴令地方軍政長官對人民羣衆“加意嚴防”,“切實彈壓”。
假如孫元起是在二十一世紀初讀這段文字,也許會對這段文字表示首肯。等真實融入這段歷史生活中,並切實感覺到國力衰微的無力感時,對於政府的“局部中立”政策似乎更能理解。或許,這就是陳寅恪先生所說的“瞭解之同情”吧。
與政府公開表明的“中立”政策相對,是朝野上下洶洶涌動的“聯日拒俄”情緒。在此期間,孫元起還接到蔡元培的來信,信中說,他們組織成立了“對俄同志會”,加緊研究應付俄國侵略的辦法。隨信還寄來他們編輯的雜誌《俄事警聞》,大致翻翻,滿篇都是“聯日拒俄”的論調。
孫元起更加愁悶,怎麼連蔡元培這樣卓絕的人物,也捲入這種調調裡面呢?對於十年前甲午戰爭帶來的巨大創傷,居然選擇性遺忘,是日本的宣傳太好,還是我們的記性太差?
隨着日軍在東北取得的一次次勝利,舉國上下爲之慶祝歡呼。在經世大學裡,每天播報日俄戰事新聞,大小學生都側耳傾聽,聞日軍勝則大喜,聞日軍敗則沮喪。在這個時候,孫元起覺得自己是“煢煢孑立,形影相弔”。
感情無處宣泄,日日淤積心中,這種情形下,倍能感受屈原“舉世皆濁我獨清,衆人皆醉我獨醒”的那種無助。春節後的一天,孫元起決定進城,拜訪叔祖父,向他問計。
過完年已經七十有八的孫家鼐,在去年榮任東閣大學士,並充政務處大臣、學務大臣。雖然老大人矍鑠依然,畢竟歲月不饒人,年來愈發顯得老態了。
在書房中,老大人仔細聽完孫元起對於日本戰勝俄國後迅速崛起的擔憂,然後問:“百熙,你怎麼就這麼確信,此番惡鬥日軍必勝呢?”
孫元起這才記起,這場日俄戰爭從1904年初動手,一直乒乒乓乓打到1905年的下半年,才以俄軍慘敗而告終。這是當年語文課本《藤野先生》一文中的知識點,所以記得些。至於現在,戰爭纔剛剛拉開帷幕,雙方都在調兵遣將,大規模戰事還沒有展開,自己就言之鑿鑿,說日軍必勝,確實顯得有些孟浪。至於擔心日軍戰勝後對中國的侵略,更是杞人憂天了。
有心搪塞,卻又不想欺騙老大人,只好硬着頭皮說道:“是的,叔祖,我根據現有情況,可以確信日軍必勝!”
幸好老大人沒有追問,只是緩緩地撫着鬍鬚:“老夫根據軍機處各種消息,也是預測日軍獲勝,不過勝也是慘勝,畢竟沙俄不是什麼好相與的!百熙能有此識斷,殊爲難得!”
我這哪是什麼識斷啊?是後世書上明明白白寫着的!孫元起心裡這麼想,卻不會說破,只是說道:“日本先已於甲午年戰勝中國,後又使朝鮮淪爲藩屬,如今再戰勝沙俄,它在東亞便再無敵手。三番五次獲勝,必然野心膨脹。環顧四周,必然瞄準中國。如此,國家危矣!民族危矣!”
老大人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孫元起:“百熙,這是別人告訴你的,還是自己想出來?”
孫元起訥訥地說道:“是我聽廣播,自己瞎琢磨出來的。”
老大人滿意地點點頭:“不錯!不錯!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你能想那麼遠,老夫是老懷大慰啊!”旋即老大人正色說道:“不過,百熙,看得遠是好事,關鍵眼下的事兒你也要看得清楚才行!”
孫元起連忙請教。
老大人捋着鬍子:“百熙,你是不是對我朝‘明則保持中立,實則聯日抗俄’的政策有些不滿?其實這都是情非得已啊!朝中諸公,難道沒有一個明眼人?誰記不得十年前的甲午慘敗?誰看不清日本的狼子野心?關鍵情形所逼,不得不如此。說句不好聽的話,現在東北是‘寧與日,不與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