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五、命中無時莫強求(下一)
因爲此戰關乎北洋團體的前途命運,袁世凱從中午開始就在等待雙方的交戰結果,但直至晚間蔡成勳才姍姍發來一紙電文。電文中稱:
大總統鈞鑒:
陸軍部、參謀本部鑑:
昨夜十時許接陸軍部、參謀本部急電,命我軍與騎三旅攜手迎戰來犯之匪軍。我軍接命後立即出動,在萬全縣陶喇廟、哈拉烏蘇河一帶構築堅固工事,扼險固守,嚴陣以待。
今日午前匪軍出動數百架戰機對我陣地大肆轟炸,前後凡三時之久。是時飛機如雲炸彈似雨,彈片橫飛烈焰衝宵,我所築工事頃刻間化爲齏粉,全軍上下鹹暴露於曠野之中,未遇匪寇即先遭受荼毒之苦。正值我軍苦熬之際,匪徒大軍掩至,人數約在萬餘人。就中尤有一種戰車,全身蒙鐵刀槍不入,而上有火炮機槍,當者披靡。
我軍將士氣衝斗牛,以大無畏之精神與匪軍殊死鏖鬥,屢敗屢戰,殺敵無算,直至天色昏黑。全天計擊斃匪徒約兩千餘名,生擒五百餘名,其餘傷者不計,奪獲山炮四尊、機關槍十餘杆、步槍三百餘支、各種彈藥山積。我軍陣亡將士亦達千三百四十名,傷者三千餘名,戰力十去三四。
爲防大勝之後爲敵所乘,我軍乃連夜撤回口內據險而守。明日當整頓各部出關再戰,俾早日肅清匪徒,以安大局,以慰廑系。特聞。成勳呈。
儘管電文寫得花團錦簇,說得好像大獲全勝似的,但袁世凱戎馬倥傯二三十年,哪會看不出電文中貓膩?說是大勝,又何來的“屢敗屢戰”、“連夜撤回”?說是“擊斃匪徒約兩千餘名,生擒五百餘名”,第四十七旅滿打滿算也就六七千人,難不成是把該旅綁在陣前從上到下挨個槍斃了一遍?最關鍵的是,直到現在作爲全軍前鋒的騎三旅旅長張九卿還沒有消息過來。估計已經凶多吉少!
袁世凱抖索着手把電報反放在枕邊,沒有遞給曹錕、唐天喜等人,然後嘶聲問道:“雖然蔡虎臣(蔡成勳)來電中稱該師取得大捷,但據老夫估計,雙方應該還處於僵持狀態。尤其是來犯的第四十七旅新裝備一種戰車,全身蒙鐵刀槍不入,上面架設火炮機槍。攻守兼備,令第一師和騎三旅頗受損失。眼下局勢如此,諸位可有什麼高見?”
段祺瑞是軍中宿將,又執掌陸軍部,之前見過電報,自然知道具體情況如何。當下答道:“現在敵我雙方形勢膠着,我軍又暫時對新出戰車束手無策,爲拱衛京畿保存實力計,不如就命蔡虎臣據險死守。另外江西只有李秀山(李純)的第六師鎮守,兵力本來已經略顯支絀,周邊浙江、福建、廣東、湖南又都對江西虎視眈眈,稍有不慎就會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依在下之見。贛省土地貧瘠民生多艱,贛人又對李協和(李烈鈞)頗有眷眷之心,得之不足爲喜,失之不足爲憂,不如命李秀山率部撤回江北,東可翼蔽安徽、江蘇,西可遮護湖北、河南,確保江北之地穩如磐石。大帥以爲如何?”
曹錕並不知道第一師和騎三旅已經吃了敗仗傷亡慘重。聞言馬上反駁道:“芝泉總長所言差矣!江西地處吳頭楚尾、粵戶閩庭,乃是形勝之區,也是我軍好不容易打進江南的一塊楔子。當初爲了攻取此地,第六師不知犧牲多少將士、靡費多少軍費!相信憑藉李秀山之能,假以時日必可東窺福建、西攻湖南、南取兩廣。如今豈能因爲一句‘得不足喜,失不足憂’而棄若敝屣?“
段祺瑞道:“仲珊師長說得很有道理,段某又何嘗不知道江西的重要?只是現在時變事變。我們不得不以壯士斷腕之果決迅速將第六師後撤,否則很容易被孫百熙逐個擊破。‘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的道理。想來仲珊師長不會不明白吧?”
曹錕神色爲之一變:“芝泉總長,難道我們已經到了人地不能兩全的地步了?”
袁世凱咳嗽了幾聲,然後代替段祺瑞回答道:“情況倒沒有壞到那個地步,只是眼下孫百熙咄咄逼人,輿論又對我北洋團體大爲不利,咱們最好是保存實力暫避其鋒。只要咱們手中握有十萬精兵,天下何處不可去得?莫說是江西,就是席捲整個江南也不在話下!”
曹錕見袁世凱態度也是如此,只好說道:“大帥見教的是!”
袁世凱環視諸人一眼後說道:“既然諸位沒有異議,等會兒芝泉就給秀山發電報,命他儘快將第六師撤回江北,看看孫百熙有什麼異動之後再決定具體去向。當然,目前最堪憂慮的還是直隸形勢,第四十七旅兵出陽高直指張家口,已經使得第一師不得不採取守勢;若是駐太原、娘子關一線的山西陸軍第一混成旅再兵出井陘,沿鐵路而北上,京畿一帶將腹背受敵,軍心大亂。所以我們必須要早作打算纔好!”
段祺瑞點點頭:“大帥高見!趙行止與孫百熙不僅有主僕之恩、師徒之誼,更是郎舅之親,可謂鐵桿嫡系心腹,既然第四十七混成旅都已出戰,山西第一混成旅肯定不會按兵不動。再者,第四十七混成旅半數以上是當年禁衛軍的叛兵,戰力尚且如此驍勇,想來山西第一混成旅更不容小覷,直隸正定方向確實應當儘快調整兵力部署,做好迎戰準備!”
話音剛落,唐天喜便主動請纓道:“卑職承蒙大帥三十年教導擢拔之恩,一直無以爲報。然而卑職卻因行爲疏忽考慮不着,屢次敗壞大帥要事,心中愧疚不能自已。現在京畿局勢緊張,懇請大帥允許卑職率部南下,堵截山西來犯之敵,保證不讓晉省一兵一卒跨過娘子關!”
“雲亭想要率部南下?”袁世凱頗爲驚愕,但旋即搖了搖頭:“雲亭一片赤忱之心老夫自然明白,只是如今經世大學尚有數千諸軍隨時近逼京城,老夫身邊也不能沒有護衛之人。雲亭不如就留下來看家吧!”
唐天喜噗通跪倒在地,磕頭哀求道:“大帥,經世大學的學生軍不過是疥癬之疾。守有餘攻不足,大帥只需調遣駐北苑的陸軍第十師一部稍加提防即可;隨時東下娘子關的山西第一混成旅纔是京城的心腹大患,稍有蹉跌就會釀成滔天大禍。
“卑職從前不過是一介戲子,承蒙大帥擡愛才有今天這般成就,如此厚恩大德雖結草銜環亦難以報答,天喜只能時刻銘記在心。眼下國家有難之日,正是天喜報恩之時。卑職願提麾下六千精兵。千里馳援正定,即便肝腦塗地戰死沙場,天喜也甘之如飴。懇請大帥成全!”說到最後居然涕淚俱下。
袁世凱也被好基友的一番眼淚所打動,嘆息着說道:“你跟在老夫身邊近三十年,雖然名爲部屬,其實情同家人。老夫着實不忍你離開。只是你有這番心意,老夫也不便多加阻攔。既然如此,老夫就命第三師南下正定堵截山西第一混成旅,以仲珊爲全權指揮,雲亭作爲副手。你們意下如何?”
曹錕、唐天喜齊聲答道:“卑職遵命!”
又商議片刻,衆人才告辭離去。剛走出總統府已經破敗的大門,段祺瑞便嘆息連聲。聽得跟在他身邊負責機要的施爾常感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便好奇地問道:“總長大人爲何嘆息?”
段祺瑞搖着頭說道:“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看來此言不虛,唐雲亭怕是要一去不復返嘍!”
“總長大人何出此言?”施爾常更加好奇。
“這你還看不出來?”段祺瑞扭頭看了他一眼,“唐雲亭雖然不學無術,對於軍事政務一竅不通,但他出身梨園,在察言觀色、揣摩別人心思上還是出類拔萃的。顯然他已從大帥的神色舉動上看出眼下北洋團體搖搖欲墜。所以急切想要帶着部隊離開北京,目的就是改換門庭時多一些討價還價的資本!”
施爾常驚訝更甚:“什麼?我北洋團體搖搖欲墜?”
段祺瑞道:“包圍國會乃是大帥生平第一大敗筆,致使我北洋團體在政治上完全失敗。之後攻打新中國黨總部、簽署《中日民三條約》、槍殺議員等舉動更是錯上加錯,直至踏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如果接下來北洋軍能在軍事上取得幾場大勝,事情也未必沒有轉圜的餘地,至少咱們能和孫百熙坐到談判桌前度長絜短。可現在咱們連最拿手最根本的武力手段都被打得一敗塗地,還如何與孫百熙討價還價?
“現在咱們的頹勢或許還看不太出來。但聰明人已經能夠從中窺伺出一絲端倪,比如唐雲亭等。等咱們在政治、軍事上大輸虧敗有目共睹的時候,北洋團體內部豈能無人心懷異志?關鍵現在就看是誰第一個站出來,或許是蘇督靳翼卿(靳雲鵬)。或許是贛督李秀山(李純),甚至可能是直督馮華甫(馮國璋)!”
“啊?這些人可都是大帥的心腹親信,怎麼可能背叛?”施爾常明顯不大相信。
段祺瑞冷笑道:“心腹親信?樑燕孫算不算心腹親信?趙智庵算不算心腹親信?還有阮鬥瞻、唐雲亭,袁大少爺更是嫡長子!他們不都照樣把北洋上下一步步引向死路?”
施爾常奇道:“那總長大人爲何還要把李秀山所部調回江北?李秀山可是贛省都督,一旦過江,之前爲此付出的種種辛苦可就白費了,他怎麼會願意過江?難道總長大人是想通過調軍,迫使李秀山不得不宣佈獨立?”
段祺瑞搖搖頭:“如果李秀山聽命乖乖將部隊調回江北,爲他人立下楷模,我北洋還有一絲起死回生的希望。那就是接下來將河南、山東以南軍隊全部回撤,蝟集在直隸周邊數省,與孫百熙做殊死之爭。孫百熙秉性柔弱,必然不肯進行這麼大規模的決戰,只會通過談判解決問題。如此一來,我北洋最終還能有個寄身之所。
“但李秀山要是不聽命令,同樣也會給其他各省都督、師旅長樹立榜樣,北洋分崩離析馬上就會出現在眼前。當然這樣也好,總比半死不活地吊着讓人痛快些。我北洋自成軍以來已有二十年,雖然內戰佔據大半,但其間不乏輝煌。段某寧願他痛痛快快地死去,也不願他窩窩囊囊地委曲求全苟延殘喘!”
施爾常不知道段祺瑞口中的“他”是指北洋團體還是指袁世凱,但他更關心另一個問題:“一旦我們北洋團體分崩離析,總長大人您又將如何自處?”
“我?”段祺瑞笑了笑,“我一直都是內閣的陸軍總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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