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家山萬里夢依稀
中午,和老佟在大柵欄的便宜坊裡吃了頓烤鴨,算是答謝老佟這一段時間的照顧。雖說烤鴨是北京的特產,估計普通的北京人一年裡也吃不上幾回。老佟一聽說要請他吃烤鴨,兩眼直放光,哈喇子都快流出來了。不過便宜坊的烤鴨真是沒說的!光看老佟的吃相就能知道。
等把最後一碗鴨架湯喝進肚,老佟才心滿意足,摸摸圓鼓鼓的肚子:“吃得太愜意啦!就算現在死,都心甘啦!”
孫元起隨便找句話說:“咦?你不是經常來大柵欄麼?”
“來是經常來,可便宜坊是十年八回才進來一趟呀!這麼放開肚皮、甩開腮幫子吃,可就是頭一回啦!”老佟打了個嗝兒,“要不怎麼說孫先生仁義呢!真是沒說的。以後,但凡用得上老佟的地方,您儘管開口!”
孫元起又感嘆一番,然後說道:“嗯,以後少不了要麻煩您呢!”
倆人從便宜坊出來,酒足飯飽,橫豎沒事兒,又搖搖晃晃的從前門走回馬神廟。等到了馬神廟,已經下午三點鐘左右了,只見那一家老小蹲在大門口,一邊曬太陽,一邊眼巴巴的四處張望呢。見是自己的主家,立馬起身。
老佟衝着孫元起得意的說:“孫先生,怎麼樣,瞧着沒?長着嘴,還愁找不着地兒?”
孫元起哈哈一笑,和老佟領着這羣人進了自己的院子。那羣人把行李都堆在院子中央的石凳上,把吃飯剩下的錢交給孫元起。孫元起沒有細看,就揣進懷裡,拎着他們四處看看,大致介紹了各處房屋:
東廂房是廚房。以前孫元起是一個人,上街或者放學回來路上,隨便吃點東西就對付過去了。冬季裡冷得厲害,才請人盤了火炕,順便把竈臺修整了一番,又買了柴火,很少用。所以鍋都沒買,只有幾隻碗、幾雙筷子。現在人口多了,少不得要將鍋碗瓢盆、柴米油鹽給備齊。
又領着他們去廁所看了看,囑咐他們以後如廁要小心。只是來了兩三個女姓,恐怕還得叫人把廁所分成男、女。老佟看見廁所裡的廁紙,臉上有些抽抽。民國以前的人都講究“愛惜字紙”,上廁所,隨便什麼樹葉啊、磚塊啊,就對付過去了。可不能隨便用紙,尤其是有字兒的紙,那是孔聖人的恩澤。孫元起是現代人,受不了這個,天天用稿紙。
北面堂屋,孫元起住東面;中間有幾把太師椅,卻沒有桌子,也沒有中堂、對聯什麼的;西面還是空着的,都沒怎麼打掃。
西廂房是教室兼實驗室,學生經常來,手腳也勤快,收拾得挺乾淨。
西南角是井,孫元起囑咐那家人把孩子看好,別出什麼意外。那家人都恭敬地答應了。
南廂房以前是僕人住的,老北京有句話說:“冬不暖,夏不涼,有錢不住東南房。”說得就是東南角的房子不好住人。孫元起還是第一次來的時候看了一眼,以後就沒管。這次是第二回。
看了一圈,又回到院子中央。
老佟扯扯孫元起的衣角,低聲說道:“孫先生,俗話說得好,‘教婦初來,教兒嬰孩’。這些奴僕剛來,要趕緊立下規矩,纔好管。現在不管,以後可就不好管了!你給他們說說吧!”
那一羣人也好像知道規矩,都站在那兒,準備聽孫元起訓話。
孫元起還沒有遇到過這種場景,想了一下,清清嗓子,就開始說:“我叫孫元起,字百熙,是個老師……以後你們叫我先生,或者老師,都行。對了,你們都叫什麼名字?”
估計普通人家沒這麼問的,一時之間大人都不說話。那個小男孩卻喊出來:“先生,俺叫趙大毛。”
中年人“咣嘰”給了趙大毛一巴掌,才拘禁地說:“先生,俺叫趙多福。這是俺家裡的,趙李氏。這兩個是俺家小子,大的叫大毛,小的叫二毛。這是俺閨女,叫彩珠。這個丫頭姓宋,叫桃花。”
這名兒,還真鄉土氣息!別說,這名字還挺好記的。孫元起大致有個印象,接着說下去:“我這兒沒有太大的規矩,主要是學生經常來,你們準備好茶水就行。對了,偶爾有洋人會過來,你們不要怕,也不要亂說話。這是第一。”
他們都盯着孫元起看,不說話。
“第二,因爲偶爾會在這兒上課,所以平日不要太吵,要打鬧,就到院子外面去,明白麼?”
他們都點點頭。那個中年人給了倆小子一人一巴掌,估計是平時經常鬧騰,現在教他們記住規矩。
“第三呢,要講究衛生,經常洗澡、經常洗衣服、不要隨地大小便。”孫元起,看見他們都是黑乎乎的,想到了這一點。
又想了想,補充一條:“在院子裡,要學着說普通話。你們的山東話,我聽不大懂呢。”
一院子人,都是滿臉疑問。最後還是老佟問了句:“孫先生,普通話是什麼?洋文麼?”
孫元起拍拍腦袋,纔想起這時候還沒有“普通話”這一說,只好換個說法:“不是洋文,就是咱們北京話。”
“哦,官話啊!”老佟若有所悟的樣子,狐假虎威的訓道,“以後,你們都要學說官話,知道麼?這是天子腳下,可不是你們山東。”又說:“孫先生,請繼續說!”
孫元起說:“暫時沒有了,以後想到什麼,再交代吧。”
“這就沒啦?”老佟有些失望。
孫元起點點頭:“嗯,沒了。你有什麼要說的麼?”
“那我說點兒。”估計平日裡老佟沒有這麼威風的時候,今天要趾高氣揚一回,“孫先生是咱們京師大學堂的教習,大學士孫大人和美利堅公使聯名推薦,老佛爺特地任命的!普天之下,沒幾個人學問超得過!前些日子,英吉利和美利堅的洋鬼子們,不遠萬里跑來,就爲了見孫先生一面。你們都給我老老實實的,敢有什麼不軌,打死是輕的!……”
聽了老佟這番殺氣騰騰的話,一家人都縮着脖子。
說着講着,就下午四點了。冬季裡,天黑得早,這時候太陽都快落了。可人一多,問題就來了。比如晚飯,現在去買鍋也來不及了,還沒有柴米油鹽醬醋茶呢。只好給老佟一些錢,讓他出去買些饅頭回來,算是晚飯。老佟應聲去了。
再比如住宿。西廂房肯定是不行的,以後還要用來上課。其他屋裡還沒有收拾呢。只好說:“老趙,你們把東廂房和南廂房收拾一下,晚上好住。”
老趙也應了,帶着一家卻先收拾南廂房。南廂房本來就是給人住的,裡面都是有炕,只有沒有席子。還有一些不知幹什麼的雜物,那幾個小傢伙倒折騰得不亦樂乎,不時發現什麼新鮮物事,發出一陣歡呼。大約老趙和老趙家的時刻記着孫元起的規矩,小孩子一叫,一個大巴掌就甩了過去。
孫元起也不管,自己一個人踱回堂屋,思考什麼時候去拜訪康格先生,以及以後的打算。
天矇矇黑的時候,孫元起去南廂房看了看,老趙一家已經把屋子收拾得差不多了。南廂房只有兩間,但每間都有炕,只是有些壞了,用東西填上,再鋪一層鋪蓋卷,馬馬虎虎能睡人。老趙帶着兩小子在外面忙活,老趙家的則帶着倆閨女在裡屋收拾,估計睡覺也是這麼睡的。亂七八糟的東西都被收拾出來,堆在外屋的炕前面。
老趙見孫元起進來,放下手中活兒:“東家……”
“啊?”這叫法真新鮮。
老趙知道自己說錯了,連忙糾正,怪腔怪調地叫了聲“先生——”。孫元起知道他是想學說官話呢,可這一時半會兒誰學得會?
孫元起不在意,問道:“收拾好了沒?晚上能住下麼?”
老趙連聲說:“能,能!這可比逃荒時候好太多了!”
老趙家的也走出來,她那十三四歲的閨女扭扭捏捏地跟在後面,不太敢見人,倒是那個叫紅桃的小丫頭,大大方方地叫了聲“先生”。
老趙家的說話還是山東味兒:“先生,有些東西收拾出來,還能湊合着用。好比那件夾襖,補補還能穿。就放在炕上了。這些朽爛不合用的,都堆在這兒,您看……”
孫元起答道:“你看着合用,就留着用;不能用的,明天給扔了。對了,等會兒去我那兒抱兩牀被褥過來,再拿個火盆。北京的冬天可冷得厲害。”
老趙夫婦連忙說:“現在這樣,就再好沒有了。被子、火盆,卻是不用的。”
正說着,老佟回來了,拎着一大兩小三包東西。孫元起連忙招呼大家洗手吃飯。
“吃飯嘍——!”大毛、二毛頓時歡呼起來。
“咣!”“咣!”老趙又每人賞一巴掌,罵道:“吃貨!”
冬天,從井裡打出的水感覺是溫的。洗了手,大家都坐在院子中央的石墩上。老佟打開那個大包裹,卻是雜麪饅頭,推到衆人面前。二毛伸手要拿,又被老趙抽了一巴掌。
再打開一包,卻是鹹菜。
老佟把另一包遞給孫元起,說道:“孫先生,這是您的。”
孫元起疑惑地打開,卻是四個白麪饅頭。對於白麪和雜麪,孫元起感覺沒有什麼差異。大學食堂裡面,雜麪饅頭賣的可比白麪饅頭貴。當下,將這四個饅頭分別遞給那四個孩子。孩子拿着饅頭,望望孫元起、又望望自己的父母,都不敢吃。
孫元起揮揮手:“吃吧,吃吧。”
老趙夫婦還想說什麼,看孫元起態度真誠,就說道:“還不謝謝先生!”
“謝謝先生!”孩子們這回是真心的。
孫元起對老佟說:“老佟,坐下一塊兒吃吧。”
老佟嘿嘿一笑:“我是不和孫先生客氣的。只是中午吃得太多、太好,現在還不覺得餓呢!想吃也吃不下啦。”
孫元起也不是很餓,拿過一個雜麪饅頭,掰成兩半,遞一半兒給老佟。老佟接過半個饅頭,慢慢悠悠,細嚼慢嚥。看來不是作假,真得是中午吃撐了。
老佟低聲地嘟囔着:“孫先生,你就是太好心……這樣不好,‘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的……好人有好報,孫先生以後一定能做大學士,和孫大人一樣……”
兩個女孩拿着白麪饅頭,吃了一半,便把剩下的放在桌子上,拿起一個雜麪饅頭,一人一半分吃。兩個小子就管不了那麼多了,風捲殘雲般的,三口兩口把白麪饅頭吞下肚,又一人一個雜麪饅頭,手裡捏着鹹菜,分分鐘又是一個饅頭下肚。伸手又向饅頭抓去。
老趙看見一邊的老佟盯着兩小子,抽了哥倆一人一筷子,罵道:“吃貨!”
男孩子皮實,摸着被抽的地方只吸涼氣,卻不哭,兩雙眼睛緊盯着饅頭看。
孫元起看見了,笑着說:“吃吧吃吧,男孩子能吃是好事兒,能吃才能長身體嘛!”
聽了孫元起的話,兩個男孩的手迅速伸出去,抓了一個饅頭。老趙有些尷尬,賠笑道:“東家……先生,孩子好幾天沒吃飯,餓得狠了……”
吃完飯,孫元起送老佟出門。老佟低聲說:“孫先生,你不應該買這些的……剛纔吃飯的時候,我看了一下,兩個男孩就吃了七個饅頭。你買了倆飯桶啊!”
孫元起開解道:“‘吃不窮,穿不窮,好逸惡勞才受窮。’不怕他們能吃的。”
老佟嘆口氣,接着說道:“既然孫先生主意已決,那就儘快把賣身契給簽了吧。”
“賣身契啊……”孫元起這一刻,居然想起了黃世仁和楊白勞。
回過神的時候,老佟已經走遠了,孫元起長長地嘆了口氣。
第二天,天才麻花涼,孫元起睡得正香,就聽見有人在打掃院子,心想:誰啊?大清早的!
過了一會兒,纔想起:院子裡昨天住進了新人。連忙起身,卻看見老趙在打掃院子,老趙家的和她閨女彩珠正打水洗衣服呢。卻不見三個小傢伙,便問道:“大毛、二毛和紅桃三個小孩呢?”
老趙停下手中活兒,恭聲答道:“在牀上呢。乘着晴天,把他們衣服洗洗!”
孫元起搖搖頭,不說話了。
崇實中學每年有三個學期,寒假是從12月20號到1月5號。接下來,是夾在西曆新年和農曆新年之間的小學期,主要是實習、實驗之類的動手課程。今天崇實中學有課,孫元起要出門,怕這家人在這裡迷了路,叫老趙去把老佟叫來。老趙應了一聲,不一會兒,把老佟領了過來。
孫元起和老佟打招呼:“老佟,大清早的喊你,不怪我吧?”
“孫先生,這是什麼話?我反正閒着也是閒着嘛。有什麼事兒麼?”老佟真不含糊。
孫元起也不繞圈子:“今天我要去上課。家裡面有很多東西要買,我怕老趙找不到地方,一會兒得麻煩你領着他。”
“得了,您瞧好吧!”老佟答應得嘎嘣兒脆,“大致都是些什麼東西?”
屈指數來,鍋、碗、瓢、盆、柴、米、油、鹽……還真不老少。給了老佟五塊銀元,讓他操心去。
把昨晚上剩下的饅頭胡亂吃了,算是早飯,然後出門。
老趙家的見了:“先生,您這是要出門?”
孫元起應道:“是啊,下午回來。”
老趙家的慚愧地說:“今天早上俺把大毛的衣服洗了,他沒法子跟先生出門了……”
“我出門,倒不用他跟着。”孫元起說,“這三個孩子都只有一身衣裳?”
老趙家的不說話,點點頭。孫元起從身上掏出兩塊銀元,遞給她,讓她給孩子多做幾身衣裳。老趙家的像接了塊燙手的山芋,口中不住唸叨:“這如何使得!”
孫元起卻不管,挾着書本上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