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八、春在溪頭薺菜花
二十世紀初,報刊雜誌還是最主要的信息傳播方式,這也決定了信息的傳播速度。事情發生,到登上報刊,再搭坐郵輪輾轉來到天津,進入郵局,送進北京,接着從京城出來,落到孫元起的書桌上。等他拿起翻閱的時候,距離事情發生至少過去了一個月。
當然,如果是歐美大國之間發生火併,或者政府改組、暴民起事,消息影響深遠,價值超過電報費用,新聞倒是可以兩三天內傳來。但科技獎項的頒發,無疑享受不到這種待遇。所以,農曆光緒三十四年臘月中旬、西曆1909年1月初,在雜誌上看到1908年12月10日頒出的第8屆諾貝爾獎,絲毫不是件令人吃驚的事。
孫元起倒是對諾貝爾獎極爲關注,直接就翻到了那一頁,略過和稀泥拉偏架的和平獎、吟風弄月感慨人生的文學家以及隔行如隔山的生理學或醫學獎,便看到了如下的獲獎名單:
1908年諾貝爾化學獎,
“催化、化學平衡和反應速度方面的開創性工作”
奧斯特瓦爾德(1853—)
德國,萊比錫大學
1908年諾貝爾物理學獎
“證明光具有波粒二象性以及其他的傑出物理實驗成果”
約翰?馬丁(1848——)
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
馬丁教授終於修成正果,獲得了諾貝爾獎?孫元起頓時大喜,興沖沖地拿着雜誌來到物理傳習所,在實驗室裡看見正在忙碌的盧瑟福,便大聲說道:“盧瑟福先生,你知道麼,馬丁教授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
盧瑟福卻一臉驚詫地望着孫元起:“我還以爲你早就知道了呢!”
“呃……”孫元起有些慚愧,自從去了湖北之後,已經從半吊子科學家變成了半吊子政客,再加上湖北消息蔽塞,現在基本上和科學界脫了節。好吧,我要檢討!
盧瑟福終於停下手中工作:“不過確實有些奇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馬丁應該是一名化學教授,而且還是美國化學會西部分會的副會長。化學家居然獲得物理學獎,這不是很奇怪麼?”
“這有什麼奇怪的?我是物理系的研究生,不照樣獲得化學獎?”孫元起自嘲道,“既然馬丁教授獲獎,那我們倆聯名給他去封賀電吧?”
“那倒不用,”盧瑟福擺擺手,“我來中國前曾和馬丁見過面,他表示近期會到經世大學一次。此次獲獎,他應該先到瑞典,然後在歐洲各國講學一段時間,接下來就該來中國了。沒準現在他正在來中國的路上呢!與其現在發電報給他,不如過幾天當面向他道賀。”
“馬丁要來學校?真是再好不過了!”孫元起喜不自禁。
眼下經世大學裡,自己是第一位諾貝爾獲獎者;馬丁教授要來,就是第二位;特斯拉教主有望成爲第三人;愛因斯坦先前已經發表了關於統計力學、測定分子大小、布朗運動等的一系列重要論文,現今與自己、米列娃研究的廣義相對論即將大功告成,問鼎諾貝爾獎也是指日可待;至於盧瑟福的那枚,則是孫元起早已經預定了的。
十年之內,五項諾貝爾獎,足以奠定經世大學超然的地位了!
想到這裡,孫元起關切地問道:“你的實驗最近取得什麼成果沒有?”
在記憶裡,盧瑟福好像就在1908年這一屆憑藉着“研究元素的蛻變和放射化學”獲得了諾貝爾化學獎。不過因爲自己的橫空出世,盧瑟福現在在國際科學界的地位還處在1.5流的位置:說他是二流科學家吧,卻經常發表一些引人注意的論文;說他是一流科學家吧,卻總覺得缺少些重量級成果。要想讓他擺脫不溫不火的境遇,發現中子和重核裂變無疑是最好的契機。…,
“有些成績。”盧瑟福有些矜持,在實驗臺一堆資料中找出幾張紙遞給孫元起,“我們用加速後的a粒子轟擊鈹、硼、鋰等原子序數靠前的元素,發現有一種之前沒有見過的粒子,它質量比質子稍大,不太穩定,平均壽命大概在900秒左右。因爲它呈電中性,所以我們暫時稱它爲中子。”
在歷史上,中子的概念就是由盧瑟福首先提出的;現在,盧瑟福依然把它叫做中子,這是巧合?還是必然呢?
“近期你就會把實驗結果發表吧?”孫元起一邊翻看實驗記錄,一邊問道。
如果實驗結果發表,就意味着可以轉入下一階段對中核裂變的研究了。孫元起如此迫切,歸根到底還是對剽竊盧瑟福成果的愧疚,所以一心想把他早日推上瑞典皇家科學院的領獎臺。
然而孫元起卻沒有想過,因爲他的出現,原先獲得1907年諾貝爾化學獎的德國科學家畢希納不僅錯過了上一屆,還與這一屆無緣,而且這輩子都只能望着諾貝爾獎而悲嘆了;而原本因爲發明複製彩色照片方法而獲得1908年物理學獎的法國科學家李普曼,不知道何時才能再獲提名。
其實維恩、普朗克、昂內斯等大牛,早已經被孫元起選擇性無視。至於玻爾、威爾遜、康普頓、德布羅意、海森堡、薛定諤、查德威克、泡利、費米等後生晚輩們,則根本不在孫元起考慮範圍內,兒孫自有兒孫福嘛!憑他們妖豔的聰明才智,在哪兒混不到一席之地?再說了,到二十一世紀科學家還不是在艱苦奮鬥,諾貝爾獎還不是年年頒發?
“估計還要過一段時間。我還想再多做些相關的實驗,把這種新粒子的基本數據測量得更準確一點。”盧瑟福不愧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實驗物理學家,在如此重大的發現面前,依然保持着科學家的嚴謹。
就這樣,大家各自忙碌,轉眼到了春節。
大年初一慰問在校師生,也是慣例。學校那麼大,院系那麼多,留校師生更是龐雜,一天可能都忙不完。所以孫元起難得起了個大早,準備早吃早飯出門。
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剛打開大門準備放鞭炮,就遠遠看見老趙一家正朝這裡趕過來。他們見到孫元起站在門口,連連揮手,腳步更加快了幾分。
孫元起連忙迎上前去:“老趙,你們一家可起得夠早啊!”
老趙卻納頭便拜:“小的給老爺拜年啦!”
孫元起急忙扶起老趙:“老趙,你這是做什麼?不是要折煞我麼!”
見老趙家的、景惠、景行、景範還跪在地上,趕緊招呼大家:“都起來,都起來吧!你們也太客套了,問候一聲就行,不用磕頭的!”
老趙回頭卻大喝一聲:“畜生,還不給老爺磕頭!”
孫元起仔細看時,才發現景惠、景行還在規規矩矩地磕頭,景範卻直愣愣地跪在地上,見老趙喝罵,纔不情不願地趴倒磕了個頭。孫元起快步上前扶起這幾個學生,口氣裡卻有些責備:“老趙,別怪我說你,現在學校講究開明,可不講究科特!記住,以後見面,鞠個躬就行了。”
老趙瞪了一眼景範,才憨厚地笑道:“呵呵,這不是大年初一麼?按照老禮,是該磕頭的。”
“不說這個了,到屋裡坐坐!”孫元起扯着老趙就往院子裡拽。…,
念祖、念萱兄妹倆已經被薇拉吆喝起來,見老趙進屋,一齊鞠躬說道:“uncle,新年好!”
老趙笑得見牙不見眼:“少爺、小姐也新年好!喏,這是俺寇給你們的紅包,收好嘍!”
薇拉端來花生糖果,諸人便在客廳裡說了會兒話。看得出,老趙今兒是特別高興:老兩口回到北京,兒子也從日本學成歸國,一家人終於團聚,又是新年,如何能不高興?不過他看到三個兒女的時候,卻有些憂愁之色;尤其是看到景範,更是眉頭緊鎖。
孫元起有些納悶:景行是男大未婚,景惠是女大未嫁,憂愁還理由;景範才十七八歲,正在經世大學化學系讀大二,他有啥值得老趙發愁的呢?
老趙知道孫元起今天一定很忙,片刻之後便起身告辭。孫元起也不強留,只是讓薇拉給景行他們姐弟封上了三個大紅包。老趙趕緊推脫:“老爺,景惠、景行他們都是大人了,哪能還收壓歲錢呢?使不得,使不得!”
孫元起佯裝不悅:“他們三個再怎麼是大人,還能不是我學生?收下!”
三個學生只有乖乖收下。
趙景惠接了紅包,卻從身上掏出一個小試劑瓶,裡面裝着少半潔白的晶體,鄭重地遞給孫元起:“既然先生給我們禮物,景惠不好來而不往,只有借花獻佛了!”
孫元起隱隱約約猜到了瓶中是什麼,仍然開口問道:“這是什麼東西?”
趙景惠對家裡人說道:“爹、娘、大弟、小弟,你們先回去,我跟先生說些事兒。”
等屋裡就剩下兩人,孫元起才試探着問道:“這就是從青蒿里提取的青蒿素吧?”
“既對,又不對。”趙景惠抿了抿嘴接着說道:“我們在開始研究的時候,發現青蒿至少有五種,最常見的藥店裡面的青蒿,又名香蒿;還有黃花蒿,就是俗稱的臭蒿;以及牡蒿、茵陳蒿、小花蒿。但普通人把它們都叫做青蒿。
“對比分析表明,香蒿、牡蒿、茵陳蒿、小花蒿都不能抗瘧疾,只有黃花蒿纔有功效。經過對黃花蒿認真提純萃取,最終我們得到了這些晶體,實驗證明,它對瘧原蟲的抑制率達到100%。所以叫它青蒿素固然沒錯,但更貼切的叫法應該是黃花蒿素。”
瘧疾是一種古老的疾病,在我國古代又稱爲瘴氣,認爲是接觸動植物腐爛後散發的毒氣而導致的疾病,最主要特徵是週期性冷熱發作。
瘧疾分佈非常廣泛,從北緯60度到南緯30度之間,只要是蚊蟲肆虐處,都會有它的身影。在所有熱帶病中,也以受瘧疾威脅的人數與發病數字爲最多,穩居世界衛生組織重點研究的六大熱帶病的首位。據1978年世界衛生組織的報告,全球受瘧疾中度或高度威脅者計91個國家和地區,人口高達十六億兩千萬。
瘧疾早期致死率非常高,據說當年羅馬大軍就是因爲瘧疾,有將近一半的兵馬死在印度的雨林裡。中醫爲此發明了小柴胡湯,但療效只能算是一般。
發明特效藥的先驅是南美洲的原住民,他們發現把金雞納樹(又稱奎寧樹)樹皮磨成粉,服用後可以有效治療瘧疾。後來傳到歐洲,經過法國化學家的努力,從樹皮裡將有效成分分離出來,稱爲奎寧或金雞納霜。這已經是1820年時候的事情了。到了1850年左右,奎寧開始大規模使用,併發揮了重要作用。…,
俗話說,有利就有弊。奎寧雖然稱得上特效藥,但是愈後容易復發,而且副作用不少,主要有耳鳴、重聽、頭昏、噁心、嘔吐等,統稱金雞納反應。
以後又陸續發明了一些藥物,初期療效不錯,但瘧原蟲很快就會產生強烈的抗藥性,從而使藥物失效。瘧疾一度重新稱霸於雨林。知道中國人發明了青蒿素,不,應該說是黃花蒿素。
孫元起搖晃着小瓶裡的晶體,仔細觀察了半天:“你們寫好了實驗報告了麼?”
趙景惠點點頭:“已經寫好了,正要請你修改一下,然後投到《經世大學學報》發表呢!”
孫元起沉吟片刻:“依我看,論文發表可以稍微延遲一段時間。最好是先把黃花蒿素的專利在各國註冊之後,再發表論文。”
這是有前車之鑑的。想當年國門初開的時候,研究人員還比較單純,科研成果出來之後便直接刊登在學報上,除了關心一下如何評獎之外,根本不考試成果所涉及的知識產權。很多外國企業靈機一動,直接把中國的科學雜誌蒐羅起來,選擇有用的部分註冊成專利。到最後,不勞而獲的外國企業賺得盤滿鉢滿,付出辛勤勞動的中國科研人員還在吃糠咽菜。
對於孫元起的建議,趙景惠自然無所不從。誰知這一耽擱,卻鬧出了科學史上的一段著名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