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八、長安近甸巡遊遍
孫元起緩緩答道:“孫某早年專注於聲光化電,對四書五經孔孟之道知之甚少,甚至間或還能聽到一些詆譭之辭,說要打倒孔老二、砸爛孔家店。後來到京師大學堂任教,纔在叔祖父孫文正公(孫家鼐)教誨下嘗試着讀了一些《四書章句集註》、《十三經注疏》,然而拘囿於古文根柢太差,只能勉強看懂十之一二。僅憑這些粗淺的理解,孫某有幾點粗淺的看法。
“首先,儒家經典可以學,但要有選擇地學。儒家經典無論是《四書》還是《十三經》,雖然已經寫定有兩三千年的時間,但其間大部分觀點論斷即便放在今天依然具有積極意義,作爲國民的修身根本完全沒有問題。但我們也要注意到這些書中或多或少都一些過時的、乃至錯誤的東西,比如部分禮儀制度、井田制度、賤工輕商思想、視科學技術爲奇技淫巧觀點等等,就必須要加以剔除。若是像天方教之於《古蘭經》、像基督教之於《聖經》一樣奉爲圭臬,不敢稍有逾越,恐怕未免刻舟求劍!
“其次,儒學是教化之教,但非宗教之教。蟄翁、皙子你們都通讀過《十三經》,也都在前清參加過科舉,平心而論,你們覺得儒學是宗教麼?在過去兩千年裡,儒學更多地表現爲一種學術思想和道德倫理,然後逐步進入政治範疇,影響法律、制度、選舉等等。直到晚近唐宋元明以來受禪宗影響,才逐漸開始講究道統、靜坐、法門等等,但直至今日尚未完成宗教化。姑且儒學是否有靈魂救贖、前世往生的功效,單說現在的教義距離先師孔子本來的思想何啻千里萬里?
“第三,孔教可以存在。但不宜定爲國教。就我本人來說,對於孔夫子是非常景仰的,願意遵守並積極踐行他在《論語》中提出的一系列爲人處世準則,也樂意在他畫像前鞠躬行禮以示崇敬。同時我也知道推行孔孟之道對於咱們抵抗外國文化侵略、塑造民族文化特性、凝聚國家文化向心力等具有重要作用。但是我卻強烈反對把孔子定爲國教,這不僅僅是妨礙信仰自由的問題。而且還會造成蒙藏新等邊疆地區劇烈動盪!”
楊度點點頭道:“日本之所以能定國家神道爲國教,不僅因爲神道教在全國各地擁有強大影響力,還在於他們國家民族結構相對單一、軍隊訓練有素、民衆對於天皇非常崇拜,故而不用擔心有人趁機作亂。可咱們呢?民族成分複雜,地方割據依舊,革命黨、北洋餘部心懷鬼胎蠢蠢欲動。西藏、新疆各地反叛此起彼伏,外蒙已經處於半獨立狀態,日本又虎視眈眈。眼下平息糾紛尚且不暇,豈能自己挑起矛盾惹火燒身?”
湯壽潛卻大不以爲然:“皙子這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縱覽《二十四史》就能明白,推行儒教可以有效化解民族矛盾、消除軍閥割據,雖然短時間或許有些動盪。但卻是以小損而換大益、先有損而後受益!”
楊度反脣相譏道:“誠然史書中記載了很多以儒學教化天下、懷柔外夷的事例,可是古今國家實力懸殊,豈能放在一起相比?那時候我中華是天朝上國,信義著於四海,邊荒蠻夷心懷景仰,對於中華文化聞風拜服,自然樂意接受儒學。而現在呢?自道光二十年(1840)鴉片戰爭以來。我中華先後被英、法、俄、日、德等國蹂躪,賠款鉅萬,割地無數,外藩琉球、朝鮮、安南等地也被強佔,邊疆各省都心存觀望。國家頹敗如斯,儒學斯文掃地,還想用它來化育四方?蟄翁未免太過相信史書了吧!”
孫元起說道:“皙子有一點說到了點子上,那就是文化傳播終究要以強大的國力作爲保障。只有咱們國家強盛起來,儒學才能流播四海,各地民衆翕然來學。若是咱們國家四分五裂或者覆亡。只怕儒學也會變成歷史陳跡!所以咱們現在的首要任務還是內平割據、外抗列強,維持國家完整穩定。我還是那句話,國家可以適當支持儒學發展,但絕不會把孔教定爲國教!”
在接下的兩個月裡,孫元起會在處理完政務之後突然奔赴某地進行所謂的走訪調研。北至塞上的外蒙陸軍第一師、駐紮在口外的第四十七混成旅及蔡成勳的中央陸軍第一師,南至湖南長沙拜訪湘督譚延闓,東到蘇北海州視察旱災情況,西到蘭州與甘督程子寅、青督徐樹錚、新督楊增新等會晤商議組建外蒙陸軍第二師備邊事宜。至於太原周邊的西安、延安、平陽等地更是常來常往。
總體來說,看到內閣總理突然大駕光臨,除了年青士兵們能在驚愕拘謹之餘很快放開顧忌暢所欲言外,無論是師旅長還是府道州縣都戰戰兢兢,生怕出現什麼紕漏,隨時被總理身邊膀大腰圓的警衛拖出去狗頭鍘伺候。甚至湘督譚延闓、新督楊增新兩人都不例外,唯恐孫元起是親自出面請他們去參加鴻門宴。然而絕多數時候,孫元起還是和顏悅色地與各地官員交談寒暄,哪怕有什麼錯誤也是點到爲止,不爲已甚。只有少數臭名昭著的貪官惡霸,孫元起纔不假辭色嚴厲斥責,輕則免職命當地嚴肅查辦,重則帶回去交付司法部直接處理。
儘管各地官員最初對孫元起的突然襲擊感到不知所措,心中反感厭煩可以想見,但隨即發現孫元起視察是以獎勵爲主,隨時可能給予各種優惠,比如對蘇北旱災增撥40萬銀元,迅速緩解了災民的缺糧問題;蠲免延安府所屬各府縣兩年田賦錢糧,用於各地植樹種草防風固沙。大家心中轉而又多了幾分期待。尤其是經過中華廣播的宣傳後,全國民衆反響異常強烈,很多府縣的士紳居然聯名給內閣發電,請求孫百熙親臨指導。
就在孫元起頻繁四處走訪的同時,甘、陝、晉、川、鄂、湘等六省十餘萬兵力已經陸續開赴徐州、兗州、歸德一帶準備進行軍事演習,劉明昭、蔣百里、陳宧以及留學德國柏林軍事學院歸來的楊傑等人組成的司令部也從太原移師到山東濟南,一方面方面蒐羅山東地面的各種情報,一方面也可以就近觀看各部演習情況。他們這一走,頓時使得太原府衙冷清許多。
就在孫元起籌劃什麼時候也搬回北京的時候,門房突然來報:“北洋王聘卿、曹仲珊來訪!”
在穿越之前孫元起根本不知道王士珍是何方神聖,但在穿越之後,尤其是在稀裡糊塗踏進政壇之後,卻對王士珍的大名如雷貫耳:在清末政壇能不知道北洋系麼?知道北洋系,能不知道那條聲名遐邇的“北洋之龍”麼?而且在清末很長一段時間裡,王士珍比孫元起更位高權重。
光緒三十一年(1905),孫元起在叔祖父孫家鼐的操作下剛剛署理湖北省提學使,而此時王士珍已經是北洋第六鎮統制(類似於民國初年的師長)。
光緒三十二年孫元起還在提學使位置上苦苦煎熬的時候,人家王士珍已經是陸軍部右侍郎。
等到光緒三十三年孫元起終於回到中樞擔任學部左侍郎,王士珍已經以陸軍部右侍郎銜外放江北提督,是堂堂正正的從一品大員。
不過王士珍很快就走了黴運,先是其生母去世,回家治喪三個月;不久光緒帝、西太后先後駕崩,袁世凱被勒令回原籍養病,王士珍也只好請假回家陪着袁世凱釣魚。等到袁世凱東山再起出來組閣的時候,孫元起已經與王士珍並列爲內閣大臣了。再過兩三年,孫元起已經蹦到內閣總理,王士珍反而歸隱成爲一介平民。
此時孫元起聽到王士珍與曹錕一同前來,心中忍不住犯嘀咕:怎麼,北洋系打算買一送一?還是曹錕綁架北洋之龍前來將功贖罪?
不過人家已經找上門來,自己自然不能避而不見,當下趕緊迎出門去。但孫元起看到王士珍第一眼,眼皮子忍不住使勁跳了幾下。倒不是孫元起有財有災上門,而是王士珍的樣子實在太打眼:如今已是民國三年,大清遜國兩年有餘,王士珍腦袋後面居然還拖着條花白的小辮子!
要說此時國內留着小辮子的遺老遺少還有不少,包括鼎鼎大名的辜鴻銘,但孫元起身邊及滿朝文武大員中留小辮子的真還沒幾個。據孫元起目前所知,只有現任長江巡閱使的張勳還留着小辮子。儘管孫元起歷史學得馬馬虎虎,但對遺臭萬年的“張勳復辟”還是有所耳聞的,要不是礙着之前和北洋達成的協議,真想現在就命在徐州附近演習的十餘萬大軍把張勳連同他的辮子軍團團圍住:如果願意剪辮認錯,我們還是朋友;若是不願剪辮子,那隻好砍斷你脖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