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卻婚(一)
過了六月底,天氣日漸炎熱,僥是如箏體寒耐熱,也整天懨懨的,除了每日到慈園請安,偶爾到靜園請安,便是坐在自己院子陰涼的堂屋裡品着湯水看書或做點女紅,因春日宴上已暴露了琴技,又在護國寺聽了那曲《梅花》,勾起了她前世撫琴的興致,索性讓崔媽媽隨便買了個桐木箏,每日撫琴修身養性,反倒沒讓人尋了什麼錯處去。
小庫房的一切打點好之後,如箏在崔媽媽陪同下去看過一次,才明白當初崔氏出嫁,搬空了崔府一半的說法並非虛言,看着那些瓷器玉器,珍珠寶石,如箏真的是大開眼界,光是上好的錦緞就堆了幾個大箱子,只可惜時間長了,很多鮮亮的料子都有些褪色,如箏蹲下身撫摸着那些曾經光彩照人的錦緞,嘆道:“可惜了這些好料子……”
崔媽媽笑着摻起她:“小姐,別心疼了,夫人早就知道綢緞之類不宜久存,大部分都已經做了衣服或是送了人情了,這只是剩下的一小部分,再說,也不是所有料子都這樣啊……”
她神秘地笑笑,拉着如箏走到一口小箱子前面:“幸虧這箱子當時放的深,表面上又不起眼,沒有被那位發現,否則也留不到現在了……”說着她走上前,打開箱子。
一瞬間,如箏以爲自己看到的是一箱珠寶金銀,定睛看時,才發現竟然是一箱七彩的紗絹,顏色鮮亮色澤變幻,如同寶石一樣反射着窗外的陽光,耀的人眼花繚亂。
“這是什麼?!”如箏嘆息到:“天下還有這樣的布匹麼?”
崔媽媽笑到:“這叫落霞紗,是當年東邊鮫夷國上供的貢品,據傳說是海里的鮫人所織,其實不過是謠傳而已,但因其質地輕盈,色澤鮮亮,而且不同於普通的布匹,即使久存也不會褪色,被咱們大盛朝視爲寶物,這些還是當年蘭陵崔氏聲名顯赫之時積存下的,十年前鮫夷國被東夷吞併,這落霞紗的織法散佚於戰火,如今這樣的布匹,即使是皇家也不多了。”
如箏看着箱子里美麗的落霞紗,遙想着把它們做成衣物穿在身上的樣子,不禁心嚮往之,看了看那小小的一箱,又有點捨不得:
“這麼珍貴的東西,又不容易壞,還是好好存起來吧。”她笑着看看崔媽媽。
崔媽媽點點頭:“奴婢也是這麼想的,不如等小姐出嫁時,當嫁妝帶到夫家去!”經過上次如箏的嗔怪,她已經不把國公府常常掛着口上,但心裡想的其實還是那個地方。
如箏聽了她的話,心裡一沉,面上淡淡的應了一聲,心裡卻在感嘆,若是這樣盼着她嫁個好人家的奶孃,知道自己決意終身不嫁,會不會傷心憤怒?
出了庫房,如箏擡頭看看漸漸沉下的夕陽,一面感嘆外家和母親留給自己的這一大筆財富,一邊謀劃着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母親的嫁妝雖然豐厚,但能動用的現銀並不多,若想保自己和身邊人一世無憂,自己要做的,還有很多。
轉天一早,如箏剛從慈園請安回來,就看到留在院子裡的秋雁衝自己笑着招手:
“小姐,二少爺來了。”
如箏喜地一揚眉,快步走進堂屋,只見如柏正坐在桌子後,端着茶碗對着一堆點心皺眉。
看他一臉嚴肅的樣子,如箏禁不住笑了一下說道:“這位書生,從我家點心上看到論語,還是大學了?”
如柏擡頭,喜道:“姐……”看她戲謔眼神,又尷尬笑笑:“秋雁這丫頭,還把我當小孩子呢,拿了一堆甜點心來給我吃,我哪兒吃的下!”說着品了口茶。
如箏笑到:“你總不來我這裡,她們怎麼知道你的口味,看樣子是還沒吃飯呢?我讓她們給你下碗銀絲面去?”
被她一說,如柏也覺得有點餓了,便應了一聲,如箏揚聲喚入秋雁,吩咐了一番,又讓她撤了點心,才上下打量了如柏一番,到:“今日怎麼有空一大早來我這裡?”
如柏笑着揉了揉空空的胃,放下茶碗:“本來今日父親休沐,叫了杉弟和我去晨讀,沒想到一篇文章還沒背完,前頭便傳話兒說是國公府世子爺帶着二公子來訪,父親就帶我們去拜見了,看世子爺似有話說,又讓我們先退下,我覺得奇怪,特意走的慢了些,聽到他們似乎在說‘太子爺’‘恭王殿下’什麼的,也沒敢多聽,就出來了。”
此時,秋雁端了一大海碗熱騰騰的銀絲鮮蝦青筍面進來,把面放在如柏面前,又遞上烏木筷子,如柏笑着接了,趕緊吃了兩口,嘆了一聲又到:“杉弟自回了荷香小築用早飯,我想着大廚房這時候恐怕已經收了,便到你這裡來尋吃的,現在看來,果然是來對了!”說着又挑起一大箸面,自吃的津津有味。
如箏愛憐的看着他,心疼他攻書不易,也爲他的用功而驕傲,仔細想了想他剛剛說過的話,心裡突然一沉,問到:“柏兒,你剛剛說,蘇世伯是帶着二世兄一起來的?”
如柏點了點頭,嚥下嘴裡的面才說道:“是啊,是帶着百川世兄一起來的。”
聽了他的話,如箏心裡七上八下,前世便是差不多此時,蘇府來人提了親,她本以爲今生自己對蘇百川冷淡,便能推遲或者避過這門親事……
她不敢再往下想,勉強壓下心思,看着如柏吃完麪,姐弟倆又聊了幾句,如柏便回了西書房讀書,如箏則暗勸自己不要多想,走到琴案前,心不在焉地練着那曲《梅花》。
剛剛過了辰時,浣紗快步走到她身邊,略帶緊張地叫了一聲“小姐”,如箏剛剛沉下心練到佳處,手下沒停,點頭示意她接着說。
浣紗離近了幾分:“小姐,前面來傳信,說是侯爺讓您到東書房議事。”
她一言出口,如箏心頭巨震,手一抖,琴絃便“錚”地應聲而斷,把浣紗也嚇了一大跳。
如箏站起身,勉強笑笑:“來人有沒有說,父親召我所爲何事?”
浣紗搖搖頭,如箏嘆了口氣:“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看着浣紗不解的眼神,她強自笑了一下:“罷了,給我梳妝吧。”
如箏簡單地梳了裝,帶了幃帽,緩緩向東書房走去。
一路上,她暗自思忖:沒想到自己對蘇百川的冷淡並沒有改變前世命運的走向,自己的策略是不是錯了?她本以爲像蘇百川那樣高傲的人,不會對一個屢次對自己表示出冷淡和迴避的女子感興趣,自己也儘量做到少在他面前露面,不過想想兩家的關係,此事的確不是她們這些小兒女自己的心思能夠左右的。
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總之是絕不能再嫁入國公府!
她這樣對自己斬釘截鐵地說着,邁步走入了東書房大門。
一進東書房,便見定遠侯林承恩端坐在書案後,手上拿着一本公文在看,如箏不由得暗歎:雖然自己這位父親對兒女親情狠心涼薄,於公務上到的確是位能臣,不然也不會青雲直上,四十出頭便坐到吏部尚書的位子。
這樣想着,她忙摘下帷帽,小步走上前,恭恭敬敬地福下身:“女兒見過父親大人,父親萬福。”
林承恩擡頭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公文:“嗯,近日可好。”
如箏知道他不過是隨口一說,何曾真正關心自己冷暖,心裡冷笑一聲,面上卻恭順喜悅:“是,一切都好,多謝父親關心。”
林承恩打量了她幾眼,沉聲道:“聽你母親說,小庫房已經交給你了?”
如箏心裡一頓,他這一句話含着多層意思,卻無疑是在敲打自己,她略思忖了一下,才緩緩說道:“是,是祖母和母親說,想要讓女兒也歷練一二,故將小庫房交給女兒打理了。”
她說的謙恭又滴水不漏,林侯卻似乎並不滿意,皺眉道:“既是你母親屬意交予你打理,你便用心管好把,不過切不可任意妄爲。”
如箏知道他這是在提點自己不能私自動用崔氏的嫁妝,想想他居然不顧世家大族約定俗成的規矩,還在打自己母親嫁妝的主意,心裡又冷了幾分,臉上卻一片誠惶誠恐之色:“女兒謹遵父親訓示,女兒如今也只是開了庫房打掃除蟲,不敢妄動裡面的東西,請父親放心。”
林侯這才點點頭哼了一聲,又到:“只是灑掃,沒有細細登記造冊麼?”
如箏心裡一緊,知道這纔是他真正想要說的,無非是薛氏又吹了什麼枕邊風,怕自己趁機訛詐她之類,當下福身說到:“是,女兒並未對小庫房之物登記造冊,女兒想着,母親是最公正細緻不過的,既然女兒是從母親手裡接過小庫房,便也不必擔心物品散失之類,只好好管理門禁,謹防走水便可,至於登記造冊……不知父親大人的意思是不是年深日久,怕下人們手腳不淨,還是清點一下爲好?”她幾句撇清了自己,又將話頭扔回給了林侯,擡頭恭敬地看着他,果然見他眼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
林承恩咳了一聲,肅容到:“那倒不必,你自管好就是。”
如箏笑着應了,便垂首立在一邊,眼觀鼻,鼻觀心,一副標準大家閨秀的樣子。
林承恩打量了自家嫡長女幾眼,仍是覺得她不如如嫿美貌,那沉靜端莊,胸有成竹的樣子像極了自己的亡妻崔氏,便又添了幾分不順眼,當下心裡嘆了一聲,還是開口道:
“剛剛國公府蘇世子來訪,對我說有意爲他家嫡長子蘇百川求娶你爲妻,問我意下如何,我覺得這門親事門當戶對,甚爲合宜,如今告訴你一聲,你心裡也有個數,不日,恐怕媒人便要上門了。”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聽了他的話,如箏心裡還是如同被冷箭刺中,不由得在袖裡攥緊了雙手,她施施然下拜,擡頭直視着林侯:“不知此事,父親與母親商議了沒有?”
林侯見她這樣問,先是愣了一下,纔到:“婚姻大事,我之後自然會同她商量,現下只是問問你的意思。”
如箏看着林侯十分端正,官威十足的臉龐,完全無法將他和“爹爹”一詞聯繫起來,想想自己自兒時起,也的確沒有叫過他爹爹,每每只是恭敬地行禮,恭敬地稱他“父親”。
她知道,若他真的將自己視爲掌上明珠,按照大盛朝世家的慣例,只要自己說一個“不”字,他雖然失望卻也必然會爲自己推了這門親事,至少也要好言相勸,但自己,又何嘗會有這樣的好命呢,他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只要於他仕途有利,莫說是國公府,就是遠嫁邊關,自己也不會有權利說一個“不”字的。
但能不能放在一邊,如箏此時卻不想繼續逆來順受,她福下身,沉穩卻堅定地說到:“這門親事,女兒不願,求父親向蘇府說明,請世子爺另謀高門閨秀。”說完,她起身,擡頭看着林承恩,默然不語。
林承恩眼中先是閃過一絲懷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這個一向順從的長女居然會在這樣的大事上拂逆自己的意思,繼而似乎明白了她是真真切切地說出了“不願”二字,當即雙眉一挑,拍案喝到:“放肆,婚姻大事也是你姑娘家可以自專的麼?”
如箏心裡冷笑,面色卻是一片平靜:“婚姻大事,女兒不敢自專,女兒只是回答父親剛剛的問話,請父親體恤女兒心情,代女兒向蘇府推辭,女兒是懇求父親成全,父親爲何以爲女兒是自作主張?”
林侯聽她言辭犀利,內心怒火更盛:“還說不是自作主張,你這樣拂逆親長,還妄逞口舌狡辯,便是不孝!”
如箏見他隨便就將不孝的罪名安在自己身上,心中既憤怒又淒涼,當下雙膝跪地:“女兒惶恐,女兒不敢拂逆父親,只是女兒實在不願嫁入國公府,不願嫁給蘇世兄,求父親念在女兒一向恭敬柔順,念在我死去的孃親份上,成全女兒的心意。”
聽她提到了崔氏,林侯心中先是升起一絲愧疚,繼而卻是更深的憤怒,他伸手一拂,一個漢白玉貔貅的鎮紙便落在地上,摔做兩半:“大膽,還說你不是忤逆,你這是言語威逼親長麼?”
如箏知道,自己再怎麼說,也不會令他回心轉意,只能徒增罪過,便附身將額頭抵在手背上,給林承恩扣了三個頭,伏在地上不再出聲。
林侯好容易壓下想要動用家法的念頭,衝着門外喊道:“來人!”
門外候着的小廝馬上應聲走進書房。
林承恩沉吟了一下,說道:“二小姐林如箏冒犯親長,不尊父命,即刻送回沁園閉門思過,你親自帶人送她和她的丫鬟回去,也去稟了夫人,從今日起,無大事二小姐不必再出門了,也無需到各處請安!”
小廝見情勢不對,也不敢多言,只答了“是”便來請如箏。
如箏聽他出言將自己禁足,心裡冷笑着也哀傷着,卻不願再露出脆弱之態,只恭敬的叩頭,起身,隨着小廝出了書房,一路腰身挺得直直的,不疾不徐地回了沁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