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家也許算不上世界第一流的資本巨鱷,但在華商圈子裡,怎麼也要算是排得上名號的。
過去,孫家擔心國內的政治環境,對亞太地區的投資主要集中在東南亞地區。
席捲亞太、曾叫全球第二經濟體日本貨幣匯率下挫近五成的東南亞金融風暴,也叫長青集團高層及孫家認識到東南亞工業基礎薄弱、市場分割零散以及人力資源匱乏等致命缺陷對產業投資的威脅有多大。
雖然孫家從九七年初就積極調整在亞太地區的投資結構,但在持續一年半都沒有完全消除嚴重負面影響的金融風暴裡,也沒能說完全避免損失。
孫啓義負責亞太總部,旗下資產一度高達二十二億美元,損失最嚴重時,賬面資產一度縮水近一半,到現在也不能說完全恢復元氣。
只是,相比較其他在亞太地區損失慘重的投資商,長青集團從九七年初就開始的積極調整,無疑可以說是獲得了極大的成功,直接控制的主營業務甚至還能保持一定水平的盈利,在九七、九八年的經濟環境之下,就顯得更加的珍貴。
而所謂積極的調整,就是從九七年初開始,長青集團與梅鋼系所進行的一系列合作,包括出售在泰國、馬來西亞等國的旅遊地產、收購鐵礦、海運資產,與梅鋼合作擴大鐵礦、鋼材貿易業務;包括將馬來西亞等國投資的製造業務轉移到國內,與鴻基等方合作,建造更大規模的電子輕工製造基地;包括擴大對國內商業、酒店業的投資……
這些投資調整都主要集中在東華,長青集團在東華擁有四星級、三星級酒店共計六家,僅與梅鋼合作的鐵礦、鋼材年貿量就高達兩百萬噸,參與新浦港、梅溪港、梅溪電廠等一系列核心工程的投資,而最爲耀眼的,就是與鴻基合作建造的鴻基長青電子製造基地一期、二期。
鴻基長青一期、二期工程已經全部建設完成,總投資高達四億美元,僱用員工總數達到兩萬人,除了機電類產品外,還主要爲國內外知名的家電及消費電子廠商配套生產電子元器件、零配件,甚至貼牌生產、組裝各類消費電子產品。
由於從九七、九八年起,日韓等國主要的家電及消費電子巨頭,在東南亞金融風暴中也被迫調整投資策略。
爲了更積極開拓中國擁有十二億人口的大市場、利用中國廉價、紀律性強且素養高的勞動力資源,這些海外電子廠商最大程度的壓縮在泰國、馬來西亞等國的產能,加大在中國的投資。
長青集團早一步的調整,時機極其恰當的契合行業走勢,幾乎將競爭對手近一半的業務都搶了過來,目前靠着國內外總計近四萬人的僱工規模,一躍成爲亞太地區最主要的代工廠商之一。
當初被迫調整投資結構,將分散在泰國、馬來西亞等地區的幾家電子廠遷到新浦,主要還是爲了節約勞動力成本,短短不到兩年時間,誰都沒有想到無心插柳,竟成爲長青集團在亞太地區英明無比、成績耀眼的一項投資決定。
孫啓義憑藉近兩年來的成績,他在長青集團內部的地位,自然也是無人再質疑;當然,從譚啓平被沈淮從東華趕走之後,孫啓義與謝家的關係也就徹底的疏淡開來。
鴻基長青在新浦的廠區,自然也是孫家衆人這次探親返鄉之旅的重點行程。
廠區規模高達三千畝地,佔到新浦電子產業園建成區大一半的面積;兼之臨港新城東片區專門爲鴻基長青製造基地配套建設的生活區,僅鴻基長青就能支撐起一座相當繁榮的市鎮出來。
孫家老人聽到孫啓義、孫啓善兄弟倆介紹,這附近在九六年之前還是一座荒涼的小漁村,都露出難以置信、不可思議的神色。
臨港新城東片區建造到此時,大大小小的住宅社區近二十處,居住人口已經超過十二萬人,東區廣場商業以及縣中、職業綜合學院等相應的教育文化社區醫療商業等配套設施也都建成投入使用,前後用不到三年的時間,臨港新城東片區看上去就已經完全像是一座小型城市拔地而起,屹立在淮海之濱。
這樣的建設速度在國內雖然不能說絕無僅有,但也足以叫人驚歎了;而且此前衆人蔘觀的梅溪新區建設規模也不比臨港新城東片區稍小。
加上工業區,梅溪新區的建成面積也將近四十平方公里了。但凡一地,能有這麼大規模的一個區域崛起,就能支撐地方經濟持續的強勁增長,東華在沈淮手裡就脫胎崛起兩座新興的工業城鎮,說是奇蹟也不爲過。
當然,沈淮邀請孫家衆人到新浦,也不是說要炫耀這些年的發展成績,無論是梅溪新區還是新浦想要繼續高速成長,還需要持續不斷地從外部引進發展的資本及各種管理、技術上的優質資源。
孫家此時在國內的直接投資不過六億美元,倘若孫家將長青集團三分之一甚至一半的產業資本都轉移到國內,那就意味着長青集團還有三五十億美元的投資潛力可挖。
以渚江科技大學、縣人民醫院、公用事務集中區爲核心的南片區,啓動建設也有一年時間,再有一年時間就能將南片區的框架拉起來,現在已經到了考慮啓動新城西片中心商業區的建設了。
沈淮是想在新城西區,跟在徐城渚江南岸一樣,再建一座鵬悅現代城,使整個臨港新城的框架確定下來。不過,兩座鵬悅現代城(一座在徐城渚南、一座在東華新浦)要同時啓動建設,梅鋼面臨的資金壓力就大了。
另外,鴻基長青要在徐城市城東大道以東的國際產業園內,啓動建設僱工規模達兩萬人的三期工程,需要投入的資金同樣巨大……
長青集團也非搖錢樹,旗下控制的資產雖然高達一百二十億美元,但每年數億乃至十數億美元的盈利,大部分都要給股東分紅,集團手裡能用於投資的資金實際上也相當的有限,沒有太大的潛力可挖。
鴻基長青啓動一、二期工程建設時,長青集團主要是將在馬來西亞等國的電子廠轉移過來,除了設施、技術及業務外,直接投入的資金也很有限,更多的建設資金還是宋鴻軍從旗下的產業基金裡拿資金出來參股。
當然,要是能說服長青集團以及背後控制長青集團的孫家,徹底的改變長青集團當前重歐輕亞的投資戰略,出售西歐地區的部分資產,套現轉移到國內,就能一石多鳥的解決很多難題。
長青集團旗下在倫敦金融區的一座超高層酒店商廈就價值十億美元,孫家要是同意長青集團高層把這棟商廈賣了,兩座鵬悅現代城以及鴻基長青三期工程的建設資金就齊全了。
“沈山當年就怕你不成器,整天都愁眉苦臉,我就跟他說啊,凡能成大器的,沒幾人年輕時不混賬的,”站在西山島的山頂涼亭裡,白髮蒼蒼的孫長庚,笑呵呵地跟沈淮說道,“你看現在,他還能有什麼不滿意的?”
沈淮摸着鼻子,很難厚着臉皮接受這樣的“誇讚”,笑着說道:“我就真當舅姥爺您這是在誇我……”
“……”孫長庚哈哈大笑,聲音爽朗,“不是誇你,還是罵你不成?”
孫長庚是孫家家族基金的理事會主席,換句話說,也就是孫家這個大家族的“家長”。
孫長庚年紀比沈山要小一些,但今年也七十五了;他的精神雖然很好,這次帶着年紀未滿三十歲的新娶幼妻,一起回家探親,讓人很擔心他哪天在賓館奢華的房間裡中個“馬上風”、就起不來了。
沈淮在法國時,孫長庚是當時長青集團的董事長,孫家遷國到歐洲,半個世紀以來能發展今日的規模,孫長庚居功甚偉。不過,雖然孫長庚跟沈淮她姥姥是嫡親兄妹,算是沈淮的嫡親舅姥爺,實際上沈淮跟他直接的接觸也僅限於逢年過節有限的幾次。
孫長庚管理企業嚴格,但治家絕對談不上門風嚴謹,不然孫家在法國半個世紀以來也不可能出那麼多的紈絝子弟。當年也是沈山對闖禍的沈淮失望之極,孫長庚倒是不會介意孫家鬧出什麼醜聞,說到底還是不關心。
也很難去揣測孫長庚這種心態的真正用意,紈絝子弟醉心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生活,有野心、有能力的不多見,有利於他對整個家族、對長青集團的控制,但也確實不乏孫啓善、孫啓義這樣有能力的傑出子弟出現、進入長青集團擔當要職。
要想說服孫家衆人同意長青集團放棄以往重歐輕亞的投資戰略,沈淮知道眼前的孫長庚是他需要克服的最大一道難關——他站在涼亭裡,迎着寒冷的海風吹面,暗自揣摩一路行來話語極少的孫長庚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然而孫長庚看着西山島東面年造船能力達四十萬噸的船舶製造基地,心裡也是感慨萬分。
孫長庚半個世紀之前在國內就參與孫家企業的管理,到法國之後,更是一步步成長爲孫家、長青集團的核心人物,自然也能看明白新浦港形成當前產業佈局的不易,以及整個產業佈局背後所能形成的影響力及控制力是何等的巨大——沈淮藉此鬥垮一個市委書記,當真不能算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要是在一個兩三千萬人口的小國家,擁有這樣的影響力跟控制力,左右小國家的政局也非難事。
要是國內的政治環境能持續寬鬆,不發生什麼劇烈的變化,孫長庚甚至都願意拿出四分之一的長青集團,將梅鋼系在整個新浦港產業佈局背後的控制權換過來。
真是誰都沒有想到沈山這個毫不起眼的外孫,四國短短六七年間,就能跟孫啓善瘋瘋癲癲的閨女等人,鼓搗出這麼大的局面來。
長青集團歷經半個世紀的發展,旗下資產那麼龐大,但主要集中在酒店、地產、旅遊、輕工等產業領域,在重化產業領域則沒有太大的建樹。
這也是孫長庚半輩子以來都抱以爲憾的一件事,而且他也知道重化產業在當代工業社會裡的權重有多大。
孫家在西歐始終難以進入重化產業領域,與孫家早期資本實力薄弱,在華人社區擁有影響力,更容易進入酒店、地產、旅遊等勞動密集型產業有直接的關係,同時也跟華商在西方資本世界裡受排擠的地位也不無聯繫。
全球發展實業大獲成功的華商那麼多,外界估計華商擁有財富逾萬億美元計,但在重化產業領域有建樹的華商沒有幾個,在資本世界裡的話語權也不強,政治上更是處於弱勢。
此時站在西山島的山頂涼亭裡,能眺望臨港產業園的遠近,孫長庚心裡波瀾起伏,他心裡想,長青集團要是能在一地、在重化產業領域能有梅鋼在新浦港的產業佈局,何至於這些年來飄忽輾轉,摸不準未來發展的重心?
孫長庚也認真考慮到回家鄉投資的事情,最直接的影響還是八十年代末事件,使中國與歐洲各國的關係降到冰點,當時西歐投資商對中國的諸多產業轉移及投資都受到嚴格的限制。
孫長庚這一輩人,對政治因素又格外的敏感,故而對國內及家鄉大規模的投資,一直都沒能大規模的啓動;當年出資參與業信銀行的組建,也是沈山前後做了大量的工作。
不過孫長庚對東華九十年中期以前的情況,還是極了解的。
放在四五年前,要是有人跑到他跟前,跟他說東華在兩千年前之前,會發展成鋼鐵產能逾千萬噸的工業強鎮,孫長庚是怎麼都不會相信的。
然而到今日,梅鋼在梅溪、新浦兩處生產基地,年鍊鐵能力高達四百五十噸、長流程鍊鋼達四百萬噸,短流程電爐鍊鋼達一百五十噸,兼之省鋼集團、富士制鐵以及融信集團在東華的鋼鐵產業投資,待新津鋼鐵項目今年底建成之後,作爲支撐東華經濟強勢崛起的鋼鐵產業,鍊鋼能力就將突破一千萬噸——這是四五年前絕對無法想象的一個數字。
東華僅憑着鋼鐵產業,就能在國內躋身工業重鎮之列,而年煉化能力達五百萬噸的新浦煉化建成運營,更是彰顯出梅鋼在重化工業領域的野心比他人想象中的還要巨大。
這也是孫啓義近年來最受人詬病的地方。
梅鋼剛起步時,到處求爺爺告奶奶的籌集發展資金,孫亞琳那麼硬的脾氣,回香港、回法國,恨不得爲十萬八萬美金的投資都要到處賣可憐相乞求,長青集團當時完全可以以最優惠的條件參股,獲得極大的佔股比例。
而孫啓義帶着對沈淮一貫的偏見,到梅鋼二廠都已建成之際,都認定梅溪的一切只是沈淮、孫亞琳他們在玩過家家,一直到沈淮成勢,有能力將堂堂市委書記譚啓平從東華逼走,他纔在嚴峻險惡的形勢之前幡然悔悟。
雖然與梅鋼合作,長青集團從九七年起對亞太的投資結構調整還算成功,但也無法分享梅鋼崛起所帶來的最大紅利,錯過一舉在國內奠定產業基礎的良機。
這也不能過度指責孫啓義的不是,梅鋼的崛起真是出乎太多人的意料。無論是孫亞琳,還是在長青集團擁有極大影響力的孫啓善,抑或是沈山及衆信銀行多次提交的分析報告,都沒有引起長青集團高層及孫家其他人足夠的重視。
便是孫長庚他也是拖延到今天,才親自到東華來實地的走一趟、看一看。
紙上得來終覺淺,唯有身臨其境,站在西山島的山頂涼亭裡,孫長庚才能更清楚地看到沈淮在推動梅鋼及新浦港口產業發展上的思路。
無論是鋼鐵、煉化,還以是恆洋船舶爲首的海洋工程製造裝備產業,沈淮都在推動往產業集羣方向發展,梅鋼只是提綱挈領的掌握幾家重點骨幹企業,然後通過產業鏈使影響力往上下游方向延伸、滲透——而業信銀行在東華以及東華城市商業銀行,都主要往產業金融方向發展。
這些個“二兩撥千斤”的手段,說起來誰都明白,做起來絕非易事;孫長庚近半個世紀以來,無非也是推動長青集團往這樣的方向發展。
如今長青集團的規模可謂龐大,但說到對產業集羣的控制,長青集團就絕不能算成功的典範。
孫啓善出面組織的這次返鄉探親之旅,時機可以說是偶然,但孫長庚也明白沈淮、孫亞琳的期待。
只是孫長庚有他自己的權衡,沈淮與孫亞琳雖然都要算孫家子弟,但都已出去自立門戶,也是野心勃勃纔有梅鋼今天的規模,所以賬還是要分開來算清楚。
長青集團在歐洲發展有半個多世紀,大起大落的經濟週期也經歷過幾輪,規模如此龐大的企業,在發展之前首先要考慮的是如何更長久的生存下去;保證在行業內及資本市場的影響力,比單純的項目盈利更重要。
要是長青集團僅僅是分散的參與鵬悅現代城等一個個項目,這對鞏固長青集團在全球的產業基礎、擴大影響力,並沒有特別大的好處,孫長庚也無需直接介入談什麼。
長青集團如果一定要抓住淮海灣崛起的發展機遇,孫長庚是希望能直接在梅鋼系的結構頂層注入資金參股、獲得最直接的持續影響力,而非一旦項目建成就會給踢開的短期合作……
“啓善他家丫頭,一直都在英國、法國遊說更多的產業資本加入進來,我看着她也相當的辛苦。衆信要是可以讓出控股權,長青集團還是能注入兩三億美元,促進衆信進一步的發展……”
在從山頂涼亭往下走,孫長庚給衆人簇擁着,不經意地提到這個關鍵問題。
沈淮稍作遲疑,臉色便恢復如常,衆信投資畢竟是屬於孫亞琳名下的純私人企業,無需他在這裡表什麼態;孫亞琳看了沈淮一眼,見沈淮低下頭走路,也不作聲立即給叔祖什麼明確的回覆。
孫亞琳在英法等國募集資金,主要注入衆信產業投資基金中去,此時產業投資基金的規模已經超過十億美元,衆信對梅鋼等企業及項目所持有的諸多股權資產,主要也是歸這個產業基金所有——衆信投資,作爲孫亞琳的私人公司,只是這個產業基金的管理方,對產業基金直接擁有的權益佔不到兩成。
不過,這並不影響孫亞琳對整個產業基金的控制,畢竟產業基金的其他投資人是分散的,他們也只更注重資金收益。同時從產業基金的組織形勢上,其他投資人除了撤資等有限的權利之外,也無法直接跟孫亞琳爭奪對產業基金的控制權。
鴻基產業投資基金的組織形式,也跟此相似。
孫長庚此時所說不是要對衆信產業投資基金進行注資——這點是沈淮跟孫亞琳最期待的——而是要孫亞琳讓出衆信投資的控股權,讓出整個產業投資基金的控制權,這個條件無疑是極苛刻的。
所謂“漫天開價、坐地還錢”,沈淮就怕孫長庚等孫家老人對東華當前形成的產業格局不動心,既然動了心,大家完全可以坐下來慢慢談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