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天地間,瀰漫起一片白茫茫的霧氣。
一條黑亮的長鞭從霧氣中延伸出來,彷彿一隻鬼爪抓來,姜雲眼眸中那瑩亮的瞳孔驟然縮小,仿若一點寒星。
長鞭一下下結實地抽在身上,如烈火燒灼,痛不欲生。
黑暗中又伸出另一隻鬼手,從身後攥住姜雲齊腰的長辮,用力往上拽起,頭頂痛得忍不住呼喊,聲音卻被牢牢地鎖在喉嚨中。
姜雲翻滾在地,在這無休無止的痛楚裡,沉默地哭嚎。
這是噩夢?還是真實地存在?
已經無法分辨,只是這深入骨髓的痛苦,卻彷彿讓姜雲重新回到了魔宮。
魔宮裡的殺手,若是執行任務失敗,必須受到殘酷的鞭刑。
行刑過程中不能發出聲音,喊一聲,便加一鞭。
姜雲曾親眼看着,有承受不住的夥伴,被活活抽死。
這就是魔宮的行事準則,麻木、無情、冷血、非人的忍耐......
這不是人,是行屍走肉。
魔宮要的本來就不是人,是殺人的機器。
姜雲在地上翻滾哀嚎,周遭卻一片寂靜,聲音彷彿被吞噬。
直到眼角感覺到一點微涼的觸感,順着臉頰滑下來......
這是什麼?
姜雲睜開眼瞼,李澹俊逸的面容驟然出現在眼前,他的指尖還貼在自己臉頰上。
他見姜雲睜開了眼睛,臉上的神情突然變得驚恐,踉蹌着退後了一丈。
姜雲:“......我怎麼了?”
李澹盯了姜雲半晌,確認了自己不會被突然摔出去,才重新走到她跟前。
姜雲這才注意到自己依舊在檔案庫裡,身下卻有一張本不該出現在檔案庫裡的牀。
李澹勾了勾脣角,笑容柔和,“你怎麼發燒了都不說?”
姜雲訥訥道:“發燒?”
“對啊,你不知道麼?”
“什麼是發燒?”
“......”
李澹怪異地盯着姜雲,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額頭,“是這幾日太累?都燒糊塗了?”
姜雲也將手心搭在自己的額頭是,是熱的,原來這就是發燒。
以前感覺到過,卻從沒有人告訴過她,這是生病發燒。
魔宮裡從來就不需要發燒。
李澹又笑道:“你剛剛夢到了什麼?”
“嗯?”
“沒想到你這冷冰冰的人也會流淚。”
姜雲伸手摸上眼角,果然還有些潮溼,是剛剛的夢境......
那一段再不願去回憶的黑暗歲月。
李澹笑道:“我真的蠻好奇到底是什麼事情能讓你流淚?
“嗯?”李澹見姜雲半晌不答,又追問般地看過來。
姜雲轉開了目光,“不過就是一個噩夢而已。”
“你爲什麼總喜歡把什麼事都放在心裡?”李澹嘆了口氣,回到書桌前,在椅子上坐了,拾起書冊重新查看起來。
此刻,天色已暗下來,檔案庫裡的書桌上點起了一盞燭火,李澹低垂的眼眸看向手中的書冊,昏黃的燭火光線下,纖長如鴉羽的睫毛在下眼瞼上投出一片細密的陰影,輪廓的線條很溫柔。
“你在看什麼?”李澹沒有擡眸,隨口問道。
姜雲匆忙收回落在他臉上的目光,心裡有幾分慌張,忙換了話題,“有沒有什麼發現?”
李澹伸了個懶腰,捶着右肩膀笑道:“你倒好,睡了大半天,我看了幾摞,看得腰痠背痛,偏偏什麼發現也沒有。”
“你何必那麼認真,若是要收買人心,自然還有別的辦法。”
李澹看向姜雲的眼眸裡又露出了那種揣測和探究,“不如你說說看,還有什麼辦法?”
姜雲刻意避開他的視線,“我不知道。”
李澹笑了笑,“這次被牽連的幾個,都是性情剛烈,視清白勝過生命的忠臣,我救他們的性命或許都沒有替他們洗脫罪名來得實在。”
“之後呢?你要幹什麼?”
李澹放下手中看完的一本,重新拾起另一本翻開,“這不是你操心的事情,你只要記住我會幫你父親就好。”
“長孫十一的案子呢?”幾乎是毫不思考地脫口問出。
李澹又一次看過來,只是眼神已比先前涼了幾分,“你當真如此關心他?”
“你一直都知道,我做了這麼多事,本就是爲了完成長孫十一的夙願,幫他報仇雪恨。”
“先前奮不顧身地救我也是爲了長孫十一的案子?畢竟,能幫他的也有我。”
姜雲默然無聲。
有時候,無聲的回答比有聲的回答還要坦誠。
李澹眼裡的涼意漸漸淹沒在深邃漆黑的瞳仁中,繼而,緩慢地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這樣很好,純粹的交易才公平。”
姜雲費力地起身,準備開始查找檔案,手剛伸向書摞,摸到最頂上的一冊,李澹的手也恰巧伸過來,兩隻一般涼的手猝不及防地交疊在一起。
心跳亂了一拍,正想抽回手,卻被李澹輕巧地握了一下,又自然而然地放開,好像理所應當一般。
樓梯那邊響起了輕柔的腳步聲,軟底的緞鞋,是一個溫柔的女子——玉言,正往樓上走來。
她的臉上帶着柔美的笑意,依舊是完美無瑕的盈盈一拜,“殿下,時辰不早了,先去客棧休息吧。”
李澹用餘光掃了姜雲一眼,起身道:“好吧,先休息一晚,明天在來看。”
冬日的傍晚,寒意透骨。
小販們都收了攤,店鋪也已打烊,街上人聲寂寂。
李澹遣退了隨從,帶着姜雲沿着鄢縣的大街慢慢走向客棧。
姜雲知道宥山一定會隱蔽地跟在附近,保護李澹,但心中卻有些說不出來的不安。
兩人並肩走着,李澹開口道:“能不能問你個問題?”
“什麼問題?”
“我覺得很奇怪,你明明是個官宦小姐,爲什麼不會行禮,武功卻如此厲害,出手還這般狠辣?”
“......你懷疑我的身份?”
李澹搖頭笑道:“你是宮不凡的女兒這點我確信無疑,我只是好奇。像你這樣的大家閨秀,我可從沒見過。”
姜雲的視線突然被街道前方街角處的一團黑影吸引,腳步微滯,李澹注意到了姜雲的異常,也看向那邊。
“怎麼了?”
姜雲搖了搖頭,突然加快腳步。
走到旁邊,李澹纔看清,那團黑影是一個刀疤男子。
一身藍色的粗布短袍,面容的輪廓線條剛硬,彷彿花崗石雕刻而成。右臉頰上一道從眉梢一直延伸到脣角的刀疤讓這個人看起來說不出的兇惡。
他蹲在屋宇的陰影下,神情戒備地看着姜雲和李澹從自己身前走過。
剛剛越過三四步,刀疤男子突然在身後冷冷道:“站住。”
李澹回身,神情不悅,“閣下何人?”
刀疤男子徑直走到前面,面對着姜雲,“我一看見你,就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他聲音冷冽,沒有半分情緒,似來自地獄鬼怪的聲音一般。
姜雲的聲音也沒有半分情緒,“你見過我?”
刀疤男子木然地搖了搖頭,“沒有,但我必須知道你的名字。”
姜雲的脣角突然微微上揚,“你想知道我的名字?”
姜雲臉上這個透着殘酷殺意的笑容讓刀疤男子愣了一瞬,如電似虹的刀光已來到喉間。
刀疤男子雖然被驚,反應卻極快,似乎根本未看到他身形的移動,眨眼間,人卻已退到了一丈後。
姜雲不給他留喘息時間,緊跟而上,彎刀在手,青芒閃現,招式如水而泄,連攻他上中下三路。
李澹雖不通武學,但也看得出,刀疤男子雖一時失了先機,暫時只能避讓,接招卻從容不迫,並未處於下風。
刀疤男子非但功力精深,而且熟悉姜雲的武功路數,很快,被刀疤男子尋到漏洞,形勢立時大轉。
刀疤男子招招搶攻,姜雲很快被壓制得幾無還手之力,
兩人交錯而過之時,只聽到刀疤男子厲聲問道:“你跟姜雲什麼關係?非但用的是跟她一樣的彎刀,還會魔宮的武功。”
姜雲一刀揮出,冷冷道:“不關你的事。”
刀疤男子獰笑道:“不關我的事?那我就先抓住你,再找出姜雲那個叛徒。”
“那要看你本事。”
李澹神色凝重地注視着兩人。
暗忖,這兩人究竟是何關係,爲何一見面就打?
宥山從街道旁的屋檐上悄無聲息地躍下來,落在李澹身邊,“殿下,要幫宮花小姐麼?”
李澹擡手止住,“先看一下。”
宥山沉默地觀察了片刻,猶疑道:“殿下,宥山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李澹一直注視着兩人的戰況。
“宮花小姐的武功路數和此人似乎是一樣的。”
李澹猝然看向宥山,神情凝肅,“你說什麼?”
宥山垂下了頭。
李澹又問道:“你沒有看錯?”
宥山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片刻,李澹淡淡道:“還愣着幹嘛,快救人。”
“是。”宥山領了命,從腰畔抽出長劍,掠進了正焦灼纏鬥的兩人中間。
宥山一劍刺向刀疤男子前胸空檔,刀疤男子抽身迴護,宥山趁勢格開兩人,對姜雲低聲道:“你去保護殿下。”
姜雲輕身躍到一邊,緊咬着下脣,胸膛劇烈起伏,盯着刀疤男子的不甘的眼神中似有烈火在燒灼。
聽到身後響起李澹的聲音,“你過來。”
姜雲退後幾步,站到李澹身邊,眼睛卻還是緊緊盯着那刀疤男子。
李澹看向姜雲肅然的側臉,“他是什麼人?”
姜雲臉上驀然現出一抹悲慼的苦笑,“他是我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