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澹從茂盛的長草間爬起, 忿忿地吐掉滿口草屑,望着姜雲往長孫十一的方向追去,淡青色的身影一下就融進了碧翠的竹林間, 忍不住深深嘆了口氣。
長孫十一腿腳不便, 走得速度並不快, 他明明已聽到了身後有人追來, 卻故意不回頭去看。
他很清楚, 自己與這位宮小姐明明是兩個世界的人,絕不該有任何交集,何況從剛剛她與寧王李澹的對話中聽出, 兩人已有婚約,自己更該與她保持距離。
姜雲在身後喊住他, “長孫先生。”
長孫十一不待她開口, 已回身躬身行禮, “宮小姐既然已與殿下有婚約,便不該在與其他男子多接觸。”
姜雲沒想到他會這般說, 怔愣了片刻,雲突然脫口而出,“其實我就是姜雲。”
長孫十一驚得張大了嘴巴,又很快恢復了平靜,他怪異地看了姜雲一眼, 淡淡道:“宮小姐切莫說笑, 在下腿雖然瘸了, 眼睛卻還未瞎。”
姜雲急道:“我沒有騙你。”
“姜雲的仇在下一定會盡力爲她報, 還望宮小姐日後切莫在提拙荊的閨名。”長孫十一不願與她繼續糾纏, 冷冷丟下一句,疾步離開了。
他終究是不相信。
但這樣的事情, 願意相信的又有幾人呢?
姜雲心中突然有了一個疑問,自己這一番死而復生,是不是已改變了些什麼?又或者說,自己究竟還是不是以前的那個姜雲?
夕陽如一輪碩大的金盤緩緩沉入山後,幾隻晚歸的大雁在天空中劃過,氣溫越來越低。
姜雲剛想走回,身後突然想起一個冷冽的聲音,“姜雲和昭紅那兩個魔宮叛徒在哪裡?”
這陰惻惻的聲音好似冰刀刮過般叫姜雲渾身一個激靈,她反應很快,輕巧地向後退開一段。
嗞猿從竹林的陰影中緩緩走出,他臉上長長的刀疤依舊可怖,也不知這人已在那邊躲了多久,姜雲竟然毫無察覺。
看見嗞猿,姜雲微紅了眼,怒道:“你竟然還敢出現?”
嗞猿冷笑一聲,“我就是特意來找你的,你既然會幽巫的武功,想來與她關係匪淺,姜雲一向莽撞,對朋友卻還有幾分義氣,只要抓住你,姜雲和昭紅遲早會自投羅網。”
匕首已悄無聲息地落在手心,姜雲卻不着急攻擊嗞猿,這次再不能讓他逃脫,務必要一擊即中。
姜雲故意講話分散嗞猿注意力,“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也不認識你所說的昭紅和姜雲你。”
“你還要裝麼?你殺我難道不是想要爲惑龍報仇麼?”
姜雲心念電轉,目光投向他身後,驚訝地喊道:“姜雲,你來了!”
嗞猿急忙向後看去,姜雲縱身而起,彎刀如一道閃電般割向嗞猿。
姜雲雖然故意出言擾亂嗞猿的注意力,意圖偷襲,但嗞猿是魔宮高手,又早有防備,豈會如此輕易上但。
眼看着姜雲的彎刀就要刺到嗞猿身上,他彷彿腦後長了眼睛般,疏忽一下滑開一丈,堪堪避開了這刀,瞬間抽出腰際的環首刀,迎向姜雲。
姜雲攻勢如潮,一刀接着一刀,連綿不斷地刺向嗞猿。
嗞猿輕功甚高,身形輕靈,閃退避讓,毫不勉強,他脣角勾起邪詭笑意,“你不是我的對手,乖乖就範吧。”說話間,招式變幻,雙爪齊出,爪向姜雲雙肩。
姜雲身形急退,怒罵道,“卑鄙,如果你想用我逼出姜雲和昭紅,那麼大可不必白費力氣了。”
“爲什麼?”
“姜雲已經死了。”
嗞猿目中露出打量神色,“死了?”
姜雲用盡全力揮刀砍向嗞猿,刀光閃動,宛如青龍,漫天皆是錚然的肅殺之氣。
姜雲被怒火所激,再不能冷靜對敵,很快被嗞猿窺到右路一處破綻,只見他眸子中閃過一道幽光,脣畔現出一絲獰笑,環首刀划向姜雲右臂。
姜雲閃避不及,右臂即時便被開一道三寸長的傷口,鮮血從裂開的衣縫中汩汩而出。
傷口似已深入骨骼,疼痛讓姜雲難已堅持再戰。
嗞猿恨恨道:“告訴我姜雲和昭紅的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姜雲兇狠地盯着嗞猿,“我知道你爲何非找到她們兩個了,因爲你受到宮主的責罰,回不了魔宮,你此刻就是一條喪家之犬。”
她露出一個殘酷的笑意,彷彿在可憐嗞猿,“其實,你殺了惑龍拿到金佩刀又能如何。”
嗞猿神色微變。
姜雲繼續道:“你嫉妒惑龍深得宮主賞識,以爲殺了惑龍,拿到金佩刀,證明自己的實力便可以成爲宮主最重視的人?你跟惑龍一般天真一般傻。”
她不給嗞猿任何反駁的機會,“魔宮宮主是什麼人?所有人的性命在他眼裡不過都卑賤如螻蟻。所有的人都是他殺人的工具罷了,工具,自然是壞了就要換的。”
嗞猿似有觸動,神情間有些木然,這些東西,他在魔宮這麼多年,又怎會不知,只是他也沒得選。
一入魔宮,身不由己。
趁嗞猿愣神的片刻,姜雲又一次揮刀攻向嗞猿,帶着毀滅一切的必死決心,只是,她手臂有傷,速度不如之前,愈發不是嗞猿對手。
這次,嗞猿再不給她機會,準確狠辣地一刀,割上姜雲腳腕。
姜雲腳下一軟,踉蹌着跌在地上。
嗞猿獰笑着一步步逼近姜雲,眼前這個受傷的女子已是他的甕中之鱉。
難道又一次在劫難逃?只恨不能爲惑龍報仇。
就在這似已走入絕境的時刻,嗞猿身後突然飛來一條火龍,直直撲向他面門。
火龍來勢洶洶,火光刺目,嗞猿嚇了一跳,慌忙閃身避讓,看清後,才發現火龍竟是被人連續擲來的數只火把。
待一連串的火把落地後,姜雲已經沒了蹤影。
黯淡的月色下,李澹緊緊扶住受傷的姜雲,慌不擇路地在竹林中奔走。
姜雲身上受了傷,幾乎整個身體都靠在李澹懷中,又聞到了他身上那股熟悉草木的清香,心中有幾分動容。
姜雲有氣無力地對李澹說道:“你何必這樣做。”
李澹攬着她身體的手半分也不鬆,“你是我的王妃,我自然是要護你的。”
明明是情深意切的一句話,偏偏被他說得這般輕描淡寫,難道他沒想過出來救自己的結果便是兩個人一起死麼?
姜雲鼻尖有些發酸,“你運籌帷幄,聰明過人,爲什麼還想不明白?我根本就不是你的王妃。”
“你是。”
李澹斬釘截鐵的聲音讓姜雲心裡翻騰起滔天巨浪。
在此之前,她一直認爲,自己無論與李澹有什麼瓜葛,不過都是逢場作戲,彼此利用。
因爲她不是京兆尹的掌上明珠宮花。
她只是爛泥般的魔宮爬出來的一條垂死的蚯蚓,爲仇而活,爲恩而活。
愛呢?愛是什麼?
以前,她愛着與自己互相守護的昭紅和惑龍,後來,她愛着救她性命的長孫十一,那麼,現在,她到底愛着誰?
可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繼續這樣去想。
因爲,從前沒有人對她這樣說這樣做,以後,也不會再有。
兩人一個有傷,一個不會武,速度不快,不過跑出一段路,嗞猿便已追到身後不遠的地方。
姜雲回頭瞥了一眼,嗞猿已近在咫尺,他臉上那道長長的傷痕清晰可怖。
那是惑龍下的手。
她記得惑龍教過自己這招,名叫“天地同輝”,從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出刀,攻向對方完全預料不到的一個部位。
那是精妙絕倫的一招,但惑龍還是輸了,因爲他想不到自己的隊友竟然會突然對自己下手,他或許是在最後一刻,拼盡全力使出還是用這招傷了嗞猿。
此刻,自己若使出“天地同輝”,勝算有幾分?
姜雲沒有繼續去想,她看了一眼李澹沉如水的面容,輕輕握了握與他拉在一起的手。
李澹訝異地看過來,便看見姜雲對着自己微微笑了笑,這個笑是他從未見過的溫柔,是從未見過的靈動。
在這個笑裡,野花頃刻間在漫山遍野間綻開,一瞬間歷經經了四季輪迴,生死一線......
心跳在雪亮的刀光中凝滯......
姜雲拼盡全力縱身撲向嗞猿,手中的彎刀帶着惑龍全部的不甘和屈辱,狠狠划向嗞猿喉間......
這一招的角度、力道、部位,拿捏得妙至毫巔,內力如洪水奔泄而出,速度快得讓人看不清。
嗞猿全沒想到正在抱頭鼠竄的兩個人,突出殺招,想要舉刀格擋,眼前白光一閃,喉間猝然一涼,想要說話,卻只聽見從自己喉間溢出瀕死的咯咯聲......
月色柔溶,卻因殺戮而泛着死氣。
姜雲一招殺死嗞猿,冷眼凝住着他漸漸僵冷的屍身,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心裡有幾分鬆弛,更多的卻是悲涼。
爲他悲涼,亦爲自己悲涼。
所有的人,都被命運的洪流裹挾着,踏上非走不可的不歸路,而終點究竟在哪裡。
姜雲腳下一軟,再也支持不住,撲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