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睜開眼時, 便對上了一雙清亮的眼眸。
李澹微微蹙眉，附身凝注着自己，眉梢眼角俱是萬千柔情。
姜雲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牀上, 四下看去, 只見雕牀帳幔, 錦衾繡榻, 想必兩人已安全回了李澹的雁山別苑。
李澹見姜雲醒來, 拉起她擺在牀邊的手，小心翼翼地握在掌心。
他的掌心很溫暖，姜雲冰涼的指尖動了動, 卻沒有抽出。
李澹粲然一笑，“怎麼樣, 感覺還好麼？”
姜雲點了點頭, “我沒事。”
李澹微笑着道：“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幹了些什麼？”
姜雲狐疑道：“什麼？”
“你用驚天動地的拼命一刀救了我。”他的聲音很柔軟, 是姜雲從未聽過的，“只是......”李澹露出一個促狹的笑容。
姜雲奇怪地問道：“只是什麼？”
李澹咂舌道：“只是真的一點也不像個女人。”
姜雲：“......”
兩個人默默凝望着對方, 眼眸深處都有着波瀾翻涌，似有千言萬語，卻誰都沒有開口。
門口方向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顯然有人正走向這間房間。
兩人錯開目光，剛剛空氣中流動着的若有若無的情愫頃刻間消散。
走進來的人是陸無機, 一身月白長袍, 襯得幾分世家公子的儒雅, 他向李澹行過禮後, 瞥向姜雲的目光中帶有幾分錯愕, “宮花，你怎麼了？”
姜雲從牀上坐起, “我沒事。”
李澹起身對陸無機道：“無機，是有什麼事麼？”
“數日未見殿下，有些事情想稟報殿下。”
陸無機將近日京兆衙門的大小事務彙報了一番。其中，他着重提到近日京中出現的一樁案子。
案子發生在昨天夜裡，打更的老頭在二更天的時候，看到順着城西的一條臭水溝中飄下來一截白白的東西，心中好奇，撈起來一看，只把魂都給嚇沒了。那白白的一截東西，竟然是一根人的拇指。
打更的老頭連夜帶着斷指哆哆嗦嗦跑到京兆衙門報案，陸無機將他暫時安撫在衙門中，當晚就去現場勘查，沿着水溝走到了一座深宅的圍牆外面，發現溝渠中的水是自這座宅子中流出來的，而這座深宅的主人，乃是當今皇后的親哥哥王琅，也就是同平章事王孝淵的大兒子。
王琅現居兵部左侍郎，位高權重，又涉及到王氏家族，陸無機知道此事事關重大，不敢擅自做主。只把那個打更的小心扣在京兆衙門，以免事情泄露，天一亮便匆匆來到雁山別苑報告寧王李澹。
* *
“可看出些什麼來？”
京兆衙門的大廳中，李澹笑着問道。
姜雲把那截斷指放在眼前細看了一遍。這根拇指形狀纖細柔美，皮膚白皙，指節小巧，看得出是女人的手指，還是一個美麗的女人。
整根指頭從虎口處被切斷，斷口平滑，所用的兇器顯然鋒利非常，指頭表面光滑且無任何疤痕，唯一特別的，便是指尖上有一層肉眼可見的厚繭，其餘的便再沒有什麼線索。
姜雲想了想說道：“我看出一點，這是一個女子。”
李澹笑道：“這一點誰都看得出。”
姜雲沉吟道：“此人或許是一個練武之人，所以指尖上有繭。”
李澹搖了搖頭，“我雖然不練武，但還看得出，練武之人的繭怎麼會在指尖位置。”
姜雲看了看自己的手，發現繭的位置在指腹，但自己的武器乃是彎刀，又道：“或許此人練的是奇特的外門兵刃，所以繭在指尖位置。”
一旁的陸無機忍不住笑道：“你爲什麼總想到練武呢？”
姜雲不解的道：“不是練武，那是？”
陸無機忍不住提醒道：“你想想一般的閨閣女子平日裡都做些什麼？”
姜雲想了想，“琴棋書畫？”
陸無機哈哈大笑，“我太好奇了，真不知道你以前都幹什麼了，女孩子家整天舞刀弄劍，小心嫁不出去。”
他的話讓姜雲想到自己跟李澹的婚約，臉頰居然熱了幾分，忙轉開臉，免得被他們看到。
李澹瞥到姜雲微紅了的耳尖，心中一動，伸手揉了揉姜雲的頭髮，笑道：“既然已經是本王的王妃了，還要擔心嫁不嫁得出去麼？琴棋書畫的女子滿地都是，舞刀弄劍的女子才罕見呢。”
他這話一出陸無機臉上的神色猝然僵住了，“王妃？”
李澹捏着那截斷指細細查看，口中卻若無其事地回道：“對啊，無機你還不知道麼？皇上已經答應爲我和宮花主婚了。”
陸無機神色大變，驚聲道：“不行！”、
李澹擡眸看向陸無機，神情中有幾分困惑，還有幾分不滿，“無機，你這是何意？什麼叫不可？”
陸無機嘠聲道：“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李澹徹底冷下臉來，“陸無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陸無機怒道：“表妹與我早有婚約，怎可在嫁殿下？”
“什麼！”
房間裡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陸無機和李澹接觸在一起的視線中彷彿有火花在飛濺。
姜雲也如若雷擊，原來，宮花和陸無機有婚約在身，那麼，自己......
姜雲可以心狠手辣，可以殺人如麻，卻不能忘恩負義，狼心狗肺。宮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自己的恩人。因爲宮花，她才得以重新回到這個世界，去彌補從前的遺憾，再次見到長孫十一，知道他的心意，還殺了嗞猿，替惑龍報了仇。
若真正的宮花，想要嫁給陸無機......
自己明明不是宮花，自己偏偏又是宮花......
姜雲心亂如麻，聽到李澹淡淡道：“不管你們曾經有沒有婚約，都不算數，宮花只會嫁給我。”
陸無機也冷下臉來，“殿下難道要強搶別人的妻子麼？”
李澹冷哼一聲，“強搶別人的妻子的人是你吧，你爲什麼不問問宮花自己的意見。”
“你。”陸無機漲紅了臉，將視線慢慢移到姜雲身上。他的目光真誠，乾淨得沒有一絲雜質，他一向是一個真誠的人。
若宮花好好的在這個世上，他們或許會是人人稱羨的美滿一對。儒雅公子，嬌憨小姐。
姜雲往前走向陸無機，手突然被李澹祖安珠，“你要去幹什麼？”
姜雲看向李澹，“你先出去，讓我跟陸無機說幾句話。”
李澹狐疑的目光在兩人間轉了一圈，終於放開她的手，徑自走了出去。
陸無機的神色間充滿了讓人不忍的淡淡憂傷，半晌，他開口道：“你要對我說什麼？你真的已經決定了嫁給寧王李澹？你不是說自己喜歡的人是長孫十一嗎？”
姜雲剛要開口，陸無機又打斷道：“宮花到底在哪裡？你不是說她一定會回來嗎？還是說，從始至終你都是在騙我。”
“你到底是什麼人？”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聽得出，他在努力地控制自己。
“我。”姜雲的聲音低沉，彷彿哽咽在喉嚨中，“我本是一個死人，我先前的確騙了你，但我以後不會在騙你，我是一個江湖女子，確切的說是一個魔宮裡的殺手。”
姜雲看到陸無機的神色間滿是難以置信。
姜雲繼續說道：“我受夠了魔宮，逃了出來，在被魔宮追殺時，被長孫十所救。”
“他想讓我幫他報仇，長孫家屠門的事你也很清楚，我本來已被王皇后的銀甲衛殺死，或許是陰差陽錯，又或許是冥冥中註定，不知道爲什麼，醒來後竟然來到了宮花的身上。”
陸無機驚得張大了嘴巴，“那宮花呢？她去了哪裡？”
姜雲垂下頭，“或許她已去了她該去的地方，或許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陽光從窗棱中灑進來，照在陸無機的側臉，他的眼角有一些晶亮亮的東西，讓姜雲不忍心再看。
那是什麼？是一個男兒最堅強的眼淚。
姜雲想起在魔宮的時候，昭紅曾對自己說過，如果有一個人可讓你流眼淚，那他一定是你真正在意的人。
所以陸無機是真正愛着宮花的人。
姜雲從沒流過眼淚，她可以爲一個人流血，卻還不曾爲一個人流淚。
自己真正愛着的人又是誰？是李澹還是長孫十一？
每次看到李澹溫和卻又略帶戲謔的笑容，會覺得舒心，但看到長孫十一那孤寂的身影又會覺得心痛不已。
一段感情究竟是寄託在一個能令自己開心的人身上，還是一個會令自己心痛的人身上。
陸無機怔怔的看着姜雲的臉，彷彿要這樣看一輩子，終於，他的手伸向姜雲的髮髻，這次姜雲沒有躲。
“你自始至終就不是宮花，而我愛的人是宮花，寧王一個好人，他一定會好好待你的。但是希望你能最後幫我一件事。”
姜雲道：“你說吧。”
“在李澹救出姨父之前，希望你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他。”姜雲心頭咯噔一跳，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陸無機的手離開了姜雲的髮髻，“這不是你的錯。”他悠悠說了一句，轉身走出大廳，穿過庭院，出了京兆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