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放晴,難得迎來了陰天,灰霾浮空,暗如薄暮,間雜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澆透了整個天都城。
一大早,白以檀就不由分說地把蘇幼瑩交給謝瑾瑜帶出了城外,然後去了凜王府。
從舟見到她,眼睛瞪如銅鈴,第一句話就說:“在這蹭飯蹭上癮了是不是?”
白以檀神經繃得極緊,時刻都處於備戰狀態,好不容易應付走了蘇幼瑩,這會兒當然沒心情跟他鬥嘴,扔下一句話就往裡走。
“我來守陣。”
從舟譏笑道:“這一羣隱衛又不是吃乾飯的,還真以爲靠你那個破陣保護王爺?”
“有沒有用到時便知。”她疾步走至一個岔路口,左右各看了眼,轉頭問道,“重霄閣從哪裡上去?”
縱觀全府,只有那裡可將整片銀杏林盡收眼底,且守衛森嚴,作爲操控陣法的地方再合適不過,她要早些上去試驗一下。
“王爺正在上面冥思,你不能上去。”
白以檀沒再問從舟一個字,隨便挑了條路走,錯了大不了掉頭,省得跟他磨蹭。從舟見她不說話了反而有些不安,就這麼一路跟着,眼瞅着她大步流星地邁進了重霄閣,居然忘了要再阻攔。
閣裡的陳設簡單卻不簡陋,三兩桌椅,巨幅屏風,密密層層的木質階梯盤旋而上,似一條褐色的蛟龍,昂首呼嘯,直攀九霄。
白以檀一步步地爬上去,站在頂端半天沒動,輕輕喘着氣,看着對面那人。他不像從舟所說在冥思,而是負手立於懸空迴廊遠眺着某處,衣袂迎風擺盪,似雪流翻涌,謫仙入世,卻讓她的心一瞬間靜了下來,連呼吸聲都淡了,只聞獵獵風響。
“你是越發沒規矩了,哪都敢闖。”
白以檀怔了怔,站在那什麼也沒說。
“說吧,上來有什麼事。”
雲凜回身坐在了雞翅木矮几旁,手持彎柄,將剛剛煮好的水倒入茶壺之中,再闔上蓋子輕輕晃了晃,一縷白煙嫋嫋升空,散落在這狹小的內室之中,彷彿置身蓬萊,一半煙遮,一半雲埋。
白以檀緩緩扯回了飄遠的思緒,半垂着眸說:“臣想在此控陣。”
雲凜沒有直接答應,隔了半晌才道:“坐,試一試今年的新茶。”
她依言坐下了,看着雲凜執壺洗茶,又入了一道水,泡過片刻才傾入杯中,由高至低弧線優美,如鳳凰擡頭,涌出的瞬間,一縷清香襲入鼻尖,竟有微微醉人之意。
“味道如何?”
白以檀細細地抿了一口,道:“甚好。”
沒有溢美之詞,也沒有受寵若驚,只是簡單的兩個字,卻合極了眼下的光景。
雲凜沒有多說,亦舉杯啜了一口,視線落在白以檀後方,短促的凝住之後又回到了她身上,掠過她腕間的蜜玉骨珠,眼底騰起些微暖意。然而白以檀垂着頭並未看到,盯着漂浮的碧葉出了一小會兒神,然後遲緩地問了個問題。
“您認爲……您釣的魚何時纔會上鉤?”
“任它何時來,本王自備好餌箱與它。”
她猶疑了片刻,又問:“那萬一它掙出了牢籠反咬您一口,該如何是好?”
雲凜略含磁性的嗓音在她額前泛開:“若青山猶在,本王便再與它鬥一回合,若青山留不住,隨波而去亦是解脫。”
這豁達心性讓她自慚形穢。
其實重活一世並沒有什麼特殊,如上輩子一樣,都是她的人生,她反而讓這一世承擔了過多的期待與放縱,自己累,與她相處的人更累,比如溫亭遠,比如蘇幼瑩,只是她怎麼都學不會雲凜的釋然,一直被困在心有不甘四個字上。
“倒是臣看不透了。”她苦笑道。
“日子還很長,不必急於一時。”
“或許臣生來就是個急躁之人。”白以檀擡眸溫婉地淡笑,眉間卻深鎖無奈,“臣爲自己急,亦爲您着急,在這個風雨欲來的時刻,臣不該坐在這與您品茶談天,而該着手試陣了。”
雲凜凝視她好一陣,輕扯着薄脣道:“風雨已經來了。”
白以檀先是一怔,隨後惶然驚起,奔至身後的迴廊一看,凜王府外圍人頭攢動,密密麻麻得好似螞蟻,正飛速涌進王府內部的每一個角落。
雲準來了,來了有一陣了,以雲凜所在角度而言早該看見了,卻這會兒才告訴她。
一口氣梗在了胸口,白以檀怒也不是急也不是,此時開陣已經晚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雲準的親兵長驅直入,而另一邊,雲凜已經起身朝樓下而去,半截身子已被階梯掩蓋,她立刻躥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腕。
“您要去哪兒?”
雲凜目光清湛地看着她說:“本王要去撒餌了。”
白以檀這才恍然大悟,他自己就是那個餌,怔愣間雲凜已扯回了袖子,漸漸遠去。她驀然回神,心慌得無法呼吸,緊趕兩步想追上去,被兩個憑空出現的隱衛攔在半路。
“王爺有令,請您留在重霄閣上。”
白以檀粉脣抿成了直線,一個字也沒說,驀然奔回了廊前,俯視着下面的一切。
雲凜剛邁出重霄閣就被雲準的親兵圍住,押至王府正中央的空地,反綁在紮好的木樁上,身軀筆直,與雲準面面相視。
“你看起來好像一點都不吃驚我今日會來。”雲準擡腳走近,十足笑面虎的模樣,“哦,我忘了,你早就知道蠱毒一事了,怎麼,那個能言善道的賤人沒查出來你已經中了毒?”
雲準略微擡了擡手,身後的屬下捧來一個水晶罐子,裡面有隻肥碩的蠱蟲緩慢地爬行着,他看也沒看,伸手就是一掌,只聽一聲脆響,罐子摔得稀碎,蠱蟲跌在了地上。
“想必這蠱蟲的毒性你們也瞭解了吧,只要我這一腳踩下去,唔……你就會像蘇郡那幾個刺客一樣渾身爆裂而亡,嘖嘖,死相甚是悽慘。”
雲凜淡漠地看着他,一句話也未說。
“三皇弟,這樣可就沒意思了。”雲準的腳懸在半空中又落回了原地,皮笑肉不笑地說,“你不求求我麼?就算不爲自己也爲了府中上下這幾十號人,還有那什麼謝瑾瑜、白以檀,跟你有關的人我一個都不想放過呢。”
“皇兄。”
雲凜終於低低出聲,雲準頓時一喜,湊近了身子,卻在聽到下一句的瞬間露出猙獰之色,猶如惡鬼。
“你是不是很怕我搶了你的皇位?”
雲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一腳剁碎了蠱蟲,濃稠的綠色液體濺得到處都是。
儘管知道雲凜並未中他的蠱毒,但在這一刻白以檀仍然像被重錘擊中,幾乎站不穩。這場景她聽人口耳相傳過,更在夢中見過,如今彷彿一把利刃,寸寸割着她脆弱的神經,幾近折磨。
幸好,雲凜安然無恙。
雲準張狂的神色消失了,他終於察覺到有什麼東西不對。
“你沒中毒。”
雲凜緩慢地牽起了脣角,“是,我沒中毒,讓皇兄空歡喜了。”
雲準勃然大怒,頭也不回地喝道:“拿刀來!”
刀沒來,人卻來了,天機營統領神色驚慌地奔至他耳邊細語了幾句,雲準頓時面色大變,揪着他的領子吼道:“父皇怎會突然回京?爲何一點風聲都沒收到?”
回答他的不是天機營統領,而是從角落裡緩緩飄出的一個聲音。
“十三羣島都開戰了,陛下怎能不回?至於沒收到風聲……都來了這麼久了,太子爺還不知道爲什麼嗎?”
兩個人從陰影中步出,白以檀凝目眺望,眼珠子差點掉出來——怎麼會是謝瑾瑜和蘇幼瑩?他們不是出城了嗎?
在謝瑾瑜的譏誚下太子臉色愈發陰沉,知道自己中了陷阱,很快便發覺是哪出了問題。
“我明白了,十三羣島的海寇段軍是你的人,你故意選在這個時候讓他發動進攻,好讓父皇趕回來處理軍機,三皇弟,我真是小看你了……”
說罷,他猝然拔出佩劍,二話不說插向雲凜,所有人都被這瞬間的變故驚呆了,電光火石間,劍被雙指夾停於身前三寸處,雲準細看之下目疵欲裂——雲凜不知何時掙脫了繩索!
隨後兩人打了起來,隱藏多時的隱衛和天襲營精兵也從空地兩側包抄而來,與天機營士兵戰成一團,錚嚀聲此起彼伏,血漸漸染紅了腳下的青石板。
重霄閣上的白以檀在這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裡心緒大起大落,隔着胸腔都能聽見擂鼓般的聲音,自從下面開戰以後她的目光就沒離開過雲凜和蘇幼瑩,十指緊扣着欄杆纔不至於滑落在地。
她不能在這乾站着,她必須做點什麼。
時間一點點過去,雲準雖然人多勢衆卻未討到什麼優勢,反而在準備充足的天襲營精兵的圍剿之下漸入困境,慢慢的,他開始命令人後撤。
雲準其實很聰明,他知道這次計劃失敗了,但他懂得揮刀斷臂,再拖下去被景帝碰個正着,他的太子之位肯定不保,但只要景帝沒有親眼目睹,雲凜是沒法置他於死地的。
白以檀看見這一幕,忽然思緒貫通,她終於明白剛纔雲凜明裡暗裡拖着她不讓她啓動陣法是爲什麼了,等的就是此時!
等雲準一行人退入銀杏林,她立刻開啓了迷陣,隨後飛奔下樓。
雲凜站在入口處,看着樹木巨石不停挪移,下意識回首,閣樓上卻空無一人,視線拉低,人竟已跑到了跟前,與他對視了一眼,才轉過身去打量蘇幼瑩。
“幼瑩,沒受傷吧?”
蘇幼瑩默然搖頭。
另一頭的雲準已被逼至絕境,猶做着最後的困獸之鬥,衝外面爆出一聲大吼:“給我放箭!”
外圍屋檐上突然冒出無數人頭,人手一把彎弓,皆對準了他們所站之地,所有人都變了臉色,只聽見從舟驚叫道:“快找掩護!”
話音剛落,漫天箭雨如牛毛般罩頭落下,白以檀感覺一隻手攬住了她,景物微晃,隨後便跌出了幾米開外,爬起來一看,原來倒在了假山後面,邊上還有個人,一邊攥着她的手臂一邊沉聲問道:“可有事?”
白以檀臉色有些發白,勉強搖了搖頭,剛想問他有沒有事,又一波箭雨落下,她下意識想擋在他身前,卻被他牢牢鎖進了懷裡。
這一秒漫長得像過了三秋。
耳邊傳來各種聲音,箭矢插入泥土,瓦片碎裂,門板倒塌,但最吵的是一個強有力的心跳聲,彷彿山丘顫動,讓她震耳欲聾。
在第三波箭雨降臨之前,她聽到圍牆外有人山呼萬歲,透過假山的縫隙可以看見大門被破開,無數禁衛軍衝進來,其中一道明黃色的身影猶爲顯眼,她知道,歷史的車輪終於在這一刻駛離了原有的軌道。
溫暖的懷抱鬆開,面前的人站起身,似乎要前去迎接,不經意地回頭看了眼,突然面色驟變地折了回來,一手扶住她一手伸到她背後,摸來滿掌猩紅。
在閉上眼的一剎那,白以檀忽然明白蘇幼瑩爲何要問她那個問題了。
“爲什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因爲……喜歡上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