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城的夏夜不似江南那麼潮溼,又悶又幹,出了汗片刻就了無蹤跡,完全沒有黏膩的感覺,但會讓人渾身緊繃,尤其是當你心緒不寧的時候。
已至亥時,蘇幼瑩還沒回來。
白以檀在府中來回踱步,想着蘇幼瑩要是過一會兒還不出現她就要去找謝瑾瑜了,結果下一刻人就出現在院子裡,大門紋絲未動,不知從哪進來的。
“你翻什麼牆……後頭有追兵?”
蘇幼瑩反手把房門闔上,沒理會她的瞎猜,只說了三個字:“找到了。”
“找……找到了?”白以檀一個箭步過來抓住她的手臂,既緊張又興奮,“你跟着白書言找到蠱師了?”
蘇幼瑩微微頷首,道出地點:“就在城外十里的山居。”
“有多少守衛知道嗎?”
“怪就怪在這裡,我一個也沒見着。”蘇幼瑩眯着眼,回憶起剛纔的所見所聞,“那周圍荒無人煙,飄着白濛濛的霧,我尾隨白書言走到山隙之中,明明是條直路毫無遮掩,他向前跨了一步就不見了,只剩那屋子孤零零地矗立在那兒,我不敢擅闖,怕誤中了陷阱,便回來了。”
霧?天都城被那似火驕陽烤了整整一天,又幹又熱,附近山中也差不離,按理說不會起霧,如果蘇幼瑩沒看錯的話,那就只有一個可能……
“那附近還有什麼反常的現象?”
“北方山野林地差不多都是一個模樣,若說多特別倒也沒有,就是那參天巨木和巍峨崖壁有些陰森森的,給我一種錯覺,好像它們都擁有了意識,暗中窺視着每個路過的人……”
聽到這裡,白以檀基本能夠肯定那林子裡有什麼了,拉起蘇幼瑩就往外走。
“我們去探一探。”
蘇幼瑩頓在原地,“現在去?你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是陣法。”白以檀篤定地說,“具體什麼陣我要去看了才知道,幸好你沒貿然闖進去,不然現在肯定被困住了。”
“那……不用通知凜王麼?”
白以檀沉思了一會兒,緩緩出聲:“此類奇門遁甲之術人多必失,暫時還是別通知吧,我們先去看看,如果山居真的未設一名守衛,你我二人足矣。”
說完,她從牆壁上取下了馬鞭,隨手往腰間一掛就去了馬廄,蘇幼瑩跟在後面看着她進進出出,突兀地說了一句:“以檀,你很怕他毒發身亡吧。”
白以檀的背影僵硬了一瞬,卻什麼也沒說,雙腿夾了下馬腹,奔入了迷離的夜色中。
城外山居。
情況如蘇幼瑩所說,一條狹長山道,兩旁圍繞着蔥鬱綠樹,遠看稀鬆平常,走近了才覺霧漫山岡,眼遮屏障。盡頭是一塊寬闊的空地,聳立着一棟雙層竹樓,綠意葳蕤,靜謐得能聽見空谷幽風,兩人往前走,分明是步步可及的距離,卻似邁進了深水泥潭,每每動彈,拉近的都只是自己的倒影。
這是個巨大的幻影迷蹤陣。
白以檀在郡守府書房讀過有關陣法的古籍,其中便記載了此陣,論陣型及複雜程度其實解起來不難,可眼下這個陣利用了所有能見的地形優勢,範圍幾乎囊括整個山谷,不僅陣眼難找,步行深入更加耗時,還很容易迷路,可她卻沒有任何遲疑。
“幼瑩,這陣法破起來太費時間,不如你回城稟報王爺,看他手下有沒有能人異士來幫忙破陣,我在此繼續查探情況,順便找下陣眼。”
蘇幼瑩聞言冷笑:“你當我是三歲小兒那麼好哄騙,哪裡是找什麼援手,你分明就是想支開我獨自冒險探陣,我告訴你,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沒的商量。”
被拆穿的那人皺着臉苦笑,“幼瑩……你就聽我的吧,我……”
蘇幼瑩一記凌厲的眼風掃過去,白以檀頓時噤聲,兩人僵持了好半天,在武力威脅之下,白以檀最終還是拗不過蘇幼瑩,只好把繮繩拴在樹幹上,一邊叮囑着一邊踏入了陣中。
“此陣講究的是瞬息萬變,迷人耳目,那屋子看似就在山谷正中央,實際可能離我們有幾裡遠,而腳下的每一寸土地也不一定真實,或許下一步就踏入了陷阱之中,所以我們一定要格外小心,你只管聽我指揮,切勿亂動。”
“我會武,即便踩錯了觸發什麼陷阱也應付得來,你顧好你自己,別離我太遠。”
說着,蘇幼瑩踏進了剛纔白以檀所站的位置,那陣似有感應,頭頂遮掩的枝葉窸窸窣窣又密了幾分,火把照亮的空間愈發顯得狹小擁擠,白以檀凝眸思考了一陣,突然把火滅了,棍子插進土裡,然後回頭衝蘇幼瑩伸手道:“把你的簪子給我。”
蘇幼瑩短暫地迷惑了一秒,旋即意識到她說的是自己那枚鑲有夜明珠的簪子,於是立刻從發間抽出來遞給了她,她高舉過頭,淡淡柔光灑在崎嶇的山道上,不知怎的,路似乎比之前更清晰了。
兩人亦步亦趨地走了大概一盞茶的時間,白以檀忽然停步,擡頭仰望着朗月,仔細地辨別了方向之後說到:“山谷入口在東,上弦月在西,我們進來之後如果直行的話影子應該在身後,現在偏移至右前側,說明我們一直在無意識地朝東北方走,所以,此陣應該坐南朝北,竹樓不在山谷之中,而在南邊的峭壁之中。”
“那爲什麼我們還朝北邊走?”
白以檀一邊做着記號一邊答道:“如果我們現在立刻掉頭朝南走,容易迷失不說,很快就會驚動佈陣之人,要做到無聲無息地潛入,只有跟着陣型變幻而動。”
蘇幼瑩攢眉道:“可誰知道這勞什子陣型會把我們帶到哪裡去?”
“我知道。”白以檀彎脣而笑,“你看,我們剛纔在離位,現在上了坤位,卻未觸動任何機關,說明這陣是逆行轉圈的,只要找準了方位挨個上去,很快我們就能到陣眼了。”
蘇幼瑩略微點頭,劈開前方擋路的粗枝,隨口問道:“那下一個該上兌位了?”
“你怎麼知道?”白以檀有些詫異。
“那書我也掃了兩眼,沒你看得深罷了。”
白以檀捂嘴輕笑:“那敢情好,溝通起來簡單多了。”
蘇幼瑩瞪着她,還沒說話,目光倏地一凜,拔劍就朝她耳邊斬去,只見寒光一閃,有什麼東西短促地嘶了聲,斷成兩截從肩頭摔落在地,白以檀凝神一看,居然是隻五彩斑斕的毒蛇,頓時炸出一身冷汗。
該死,只顧着躲陷阱,忘了林子裡還有蛇蟲猛獸了。
“嚇傻了?”蘇幼瑩見她渾身僵硬無法動彈,淡淡出聲嘲笑。
“你還笑得出來……”白以檀抖着手指着她,“你不怕這玩意麼?”
“怕什麼,不是死了麼。”
“……”
罷了,跟這種舞刀弄劍的女武官談這些完全沒有意義,還是趕緊趕路吧,在這林子裡拖得時間越長越麻煩。
一番兜兜轉轉,穿過樹林到達山壁之下,兩人終於再次見到了山谷入口,不同的是,她們現在已經處於更接近竹樓的山道前方了。
白以檀獨自站在高處攬目四望,大樹皆化爲枯枝,厚重的石巖變得薄如刀削,月華似凝露,從曲折的縫隙中流下,流到低處便被霧氣所掩蓋,只是顏色已不再是濃白,變成了鬼魅般的淡紫。
一切都扭曲了,除了十步外的那一汪泉水。
找到陣眼了。
白以檀緩緩掀開袖子,露出精鋼臂弩,對準泉水的中心扣動了機關,一枚精銳透亮的短箭嗖地射了出去,沒入清澈的水底,霎時間,整座山谷都搖晃起來,而泉眼的水位正在迅速下降,僅僅幾秒間就乾涸了,露出棕黃色的土地,繼而龜裂,石塊一寸寸分崩離析,形成一個巨大的坑洞,有什麼東西正從裡面緩緩升起。
“沒想到半夜還有人來破陣。”
一個書生打扮的人出現在她們面前,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座巨大的人型機關。
白以檀內心翻起了驚濤駭浪,勉力維持着平靜的神色,淡然問道:“這幻影迷蹤陣是這機關在操縱?”
“你倒是識貨。”男子緩步上前,嘴角噙着輕蔑的笑,“看在你是弱女子的份上,我就不動用機關人了,你束手就擒罷。”
“然後呢?就送我去見閻王?”
男子哈哈大笑:“沒想到你不僅識貨還很識相。”
“那你就該學學我的優點。”
白以檀掀脣輕笑,笑聲與月光一齊灑在這幽暗山谷之中,清冽如冰,黠靈如狐,聽得男子心跳快了幾拍,驟然回頭,一把劍已經橫在了他頸上。
“怎麼,這麼厲害的機關沒探到我們是兩人前來破陣的麼?”
蘇幼瑩一襲黑衣如同煞神,步履輕疏,神出鬼沒,男子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被制住了死穴,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剛微微動了動,蘇幼瑩就毫不留情地劃下一道血口。
“現在到你識相的時候了。”白以檀收好臂弩,漫步上前,眨着幽冷的眸子一字一句地問道,“蠱毒的解藥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