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戎對瀟陽關垂涎已久, 這次突襲本是天衣無縫,奈何碰上雲凜來巡防,不僅沒討到任何便宜, 還在逃回彤河北之時被埋伏的隱衛擒住了主帥, 可謂賠了夫人又折兵, 短期內應該不敢再次來犯了。
半月後, 瀟陽關的善後事宜都處理得差不多了, 雲凜準備返回天都城,走之前特地繞道子歸郡向雲殷辭行。
“皇叔祖,這麼多年過去了, 天都城也換了新貌,您不隨晚輩回去看一看麼?”
雲殷連連擺手, 一副敬謝不敏的樣子, “免了, 此次助你已算破例,本王不想再插手朝堂之事, 更遑論回去蹚天都城那灘渾水,你且去吧,一路順遂,本王就不多送了。”
他態度十分堅決,毫無餘地, 雲凜也不再多說, 恭敬地作了個揖, 然後撩起下襬一躍上馬, 揚鞭飛馳而去。
回到天都城時天氣已徹底涼下來了, 第一件事自然是進宮面聖,雲凜連王府都沒回, 一身騎裝就踏進了御書房,進去了才發現雲決也在,手裡拿着一沓冊子,像是在彙報什麼,見他來了,脣角輕輕一勾不說話了,卻是沒有半分讓位的意思。
雲凜徑自單膝跪在了一旁,拱手道:“兒臣拜見父皇。”
“起來吧。”景帝放下手中的摺子擡頭看他,滿目悅意,“戰況書朕早已收到,聽聞戎軍損兵折將,如喪家之犬倉皇北逃,實在太快人心,你做得很好,朕給你記一功。”
“多謝父皇誇獎,兒臣也是誤打誤撞碰上了,剿不成戎匪,剿滅四萬戎兵算是意外收穫,但若無殷親王率騎兵相助,恐怕戰事還要拖延幾日。”
還是這種腔調,漫不經心中帶着些許狂傲,不過後面幾句倒無形中解開了景帝的心結,他與雲殷素有隔閡,這次雲殷助雲凜大敗戎軍算是破冰之舉,他也該表表態了。
正當景帝考慮之時,雲決忽然開口道:“父皇,您還未下達旨意殷親王便主動出兵退敵,其心可昭日月,而在對戰之時騎兵亦是一馬當先,奮勇殺敵,其功更不可沒,兒臣以爲當着重嘉獎,以示您的寬宥愛惜之心。”
這番話不但正中景帝下懷,還無形中顛倒了主次,把雲凜的功勞抹得一乾二淨,景帝沉緬於往事未曾發覺,雲凜卻聽得明明白白,也不多辨,似渾不在乎。
“說得不錯,朕記得他的長子比你們還要大上十來歲,雖爲皇室血統卻無爵位,便賜他世襲親王之位吧。”
雲決立刻應道:“是,兒臣這就去吩咐翰林院擬旨,擬好之後再呈予父皇過目。”
景帝點點頭,忽又想起了什麼,道:“說起翰林院,前兩天瀟湘樓呈上來的有關十三羣島的諫疏甚合朕意,撰寫的那兩人……是叫什麼來着?”
“回父皇,那兩位翰林名爲嚴子航和駱蕊,一個是前年的榜眼,一個是今年下面州府調回京的。”
本來雲凜的注意力還放在十三羣島的事上,在聽到雲決的回答之後眸心驟然寒光大放,微微側首,雲決也剛好看向他,若有似無的笑意之下隱含着挑釁,角度把握得剛剛好,只有雲凜看得見。
景帝完全沒有發現兩人之間的暗戰,手中奏摺又翻過一頁,批紅的同時隨口道:“不錯,一併賞了吧。”
“是,兒臣這就去辦。”雲決收回目光,垂首退出了御書房。
雲凜好一陣不作聲,視線凝着在紫檀木案牘上,似乎那精雕細琢的捲雲紋十分吸引人,景帝察覺他的沉默,微微擡眼道:“凜兒,你跋山涉水歸來想必也累了,回去歇着吧,瀟陽關軍情細報不必急於一時。”
“謝父皇體諒,兒臣確實乏得緊,這便告退了。”
雲凜二話不說行過禮就離開了,出了宮門,臉色分明有細微的不同,從舟不知原委也不敢多問,一路默默地跟回了凜王府,進門就撞見了已等待多時的謝瑾瑜。
“恭迎王爺回府,您這一路可還順暢?”
“順暢得很。”
雖然雲凜的語氣與平時無二,謝瑾瑜卻怎麼聽都覺得不對,悄悄望了從舟一眼,他一臉“你自求多福”的樣子,謝瑾瑜頓時虛了。
怎麼,在宮裡受皇帝陛下責備了?不應該啊……這次的差事不是完成得非常好麼?
正揣測着,雲凜的聲音又飄至耳邊:“京中一切可好?”
“不太好……”謝瑾瑜聲音低了半分,一五一十地敘述道,“段軍雖然服從命令,但到底退晚了,被王煬逮住尾巴打了場勝仗,消息傳到天都城,皇上大喜過望,便把一直空缺的銳風營統領一職給了王煬之子王軾。”
聽起來是輕淺的幾句,其中蘊含的危機卻不可小覷,衆所周知,三位皇子中只有雲決的母親王貴妃還在世,王氏作爲外戚,勢力一再壯大,剛走了個寧海大將軍又來個銳風營統領,再加上天機營,雲決手裡的籌碼是越來越多了。
然而云凜只是淡淡地嗯了聲,直接跳了過去,“還有別的事嗎?”
這事還不夠重要?謝瑾瑜呆了呆,眼瞧着雲凜邁進了書房,頓促了幾秒之後立刻跟了上去,道:“陛下的旨意下來之後魯大人上了一本摺子,直參王氏外戚專橫跋扈,在城中興風作浪,不過摺子裡列舉的都是佔地放租私設黑市之類圈錢的小事,陛下沒有給出迴應,像是要壓下了。”
“魯大人可受責罰了?”
“那倒沒有,臣去他府上拜會時他也沒說什麼,不過臣想,失落應是難免的。”
雲凜略微點頭,又問:“還有嗎?”
謝瑾瑜很認真地想了想,把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又過了一遍,確定沒有了,便說:“回爺,大事就這幾件,沒了。”
雲凜盯了他半晌,幽然吐出一句話:“本王走之前怎麼跟你說的?”
這句話一出來,再傻的人都該聽出不對了,謝瑾瑜暗暗捏了把汗,老實答道:“您說讓臣看好天襲營,密切注意朝中動向,只要決王的手沒伸過來都無需理會……”
“翰林院的人事變動不算在內是嗎?”
“算啊……”
兩個字無意識地溜出嘴邊,隨後謝瑾瑜突然想到,糟了,不會是白以檀又鬧出什麼事來了吧?他稍稍擡頭瞄了眼,雲凜神色已然極冷,雖沒橫眉怒目,卻是發火前兆,謝瑾瑜心下一涼,正要辯解,雲凜一句話恍如冰棱碎屑兜頭潑下。
“你去把白以檀叫來,然後就站在這,直到想出哪有遺漏爲止。”
謝瑾瑜絕望地應了一聲,伴着從舟同情的目光踏出了凜王府。
整件事的核心就是白以檀,而她此刻正在放值回府的路上,不出意料,走到一半就被謝瑾瑜給截住了。
見他一副急火火的樣子,白以檀奇怪地問:“你幹嘛?被仇人追殺啊?”
謝瑾瑜沒空跟她鬥嘴,直接進入主題:“你在翰林院又惹什麼事了?”
“沒惹什麼事啊……”
白以檀目光有些躲閃,謝瑾瑜一把抓住她,沒好氣地說:“你就騙人吧,再不說實話一會兒到了王爺那咱倆都得完蛋。”
“王爺叫你抓我去王府審問?”白以檀驚恐地退了兩步,雙手覆於胸前,活似個含冤受屈的少女,謝瑾瑜氣急敗壞地把她又抓了回來。
“你還在這唱戲……白以檀!你想氣死我是不是!”
見他真急了,白以檀收起了誇張的表情,嘻笑道:“好好好,不鬧了,說正經的,王爺回來了?”
“先回答我的問題!”謝瑾瑜狂暴了。
“哦,也沒什麼。”白以檀不以爲意地說,“我被調去蘅蕪院當值了。”
從堪比御史臺的言官之流降到了蘅蕪院做雜事的低階翰林,這還叫沒什麼?謝瑾瑜總算明白雲凜爲什麼發火了,自己死得不冤。
還說什麼?凜王府走起吧。
當他二人筆直地站在書房時情形着實有點怪,一邊是冷着臉的雲凜,一邊是誓在沉默中死亡的謝瑾瑜,偏偏夾在中間的白以檀還笑得出來。
“王爺,瀟陽關可還好玩?聽說您把蠻子打得屁滾尿流,威風極了!”
雲凜抿着脣看了她半天,語調輕緩得似浪潮拍岸:“蘅蕪院可還好玩?”
白以檀神情微滯,垂下長睫弱聲道:“也不是臣自己想去的,您也知道,江璧微素來喜歡爲難臣……”
“你少糊弄本王!翰林院是什麼地方?若不是抓到極大的錯處她敢擅自調動你的職務嗎!”
好了,進入訓斥階段了,白以檀自覺收起了插科打諢,搖身一變開始扮委屈。
“臣是錯了,錯在貪玩,前幾日休沐,臣與三五好友外出郊遊,哪知突遇暴雨,棧道中斷,被困了大半夜才得以返回,回來後就一直生病,只好向江璧微告了假,哪知後來她反咬一口,說我無故缺勤,藉着這個由頭把我調去了蘅蕪院。”
一旁的謝瑾瑜嘴角微微抽搐。
她明明出城十天才回來,什麼生病告假被人誣衊,還真有膽子說……敢在王爺面前編故事,是活膩歪了吧?
怪就怪在雲凜還真沒接着訓她了。
“你還是回蘇郡去吧。”
聞言,白以檀像被踩了尾巴一樣差點跳起來,連聲道:“別別別!臣知錯了,真的知錯了,您別趕臣走。”
難得見到白以檀低聲下氣地求饒,門外的從舟無聲地笑了,瞅了眼謝瑾瑜,也是憋得很辛苦,唯有云凜,雖冷色稍退,只默然瞧着她,未有鬆口之意。
求情的聲音還在繼續。
“王爺,臣會努力回到瀟.湘樓的,您就饒了臣這一次吧……退一萬步說,臣只要在您身邊比十個翰林院都有用,您也別太在意那個小地方……”
“你這是知錯的態度嗎!”
又一波雷霆震怒襲來,某人立刻識趣地改了口吻。
“臣知錯!翰林院很重要,應該在意,臣會老實待着的……”
她碎碎念若干,那表情和語氣簡直就是個活寶,從舟實在忍不住,跑開老遠笑去了,可憐謝瑾瑜,使勁掐自己大腿才死活忍住了,痛的同時不禁腹誹起白以檀來。
真要命,活祖宗你是哪來的,決王派來專門克我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