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罡十七年二月二十一, 註定是個改變許多人命運的日子。
清早,天都城的上空還飄着青灰色的薄翳,一抹彤紅就漸漸映紅了天際, 熟睡的宮人從夢中醒來, 而後驚恐地發現門窗梁木都在火光下爆出了噼啪聲, 還伴隨着刺鼻的濃煙和焦味, 薰得人無處可逃。
宮中走水了。
北風漸起, 火勢飛速席捲着連綿的宮闕,那四方鬥檐和鎏金磚瓦轉瞬被湮沒在火海,隨後轟然倒塌, 不知吞噬了多少生命,如此慘烈, 真像極了當年火燒阿房宮的勢頭。
皇長子云決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天機營, 正領着大部隊前往天都城北門, 欲協助禁軍滅火,就在即將到達護城河之時忽然有一人擋道, 玄甲紅纓,手持纏金馬鞭,腰佩三尺長劍,他凝望了須臾,目眥盡裂。
“皇兄可是要進城救火?不如一起?”
“雲、凜!”雲決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 顯然已恨至了極點。
雲凜淺勾着脣角, 表情滿含諷刺, “皇兄如此憤慨, 是否怕我搶了你的功勞?還是……怕我搶了另一樣東西?”
“少廢話, 你是怎麼知道的?”
“知道什麼?”雲凜略微揚了揚眉,一字一句地反問道, “知道你命人火燒皇宮還是企圖謀權篡位?”
此話一出,雲決的臉色已然難看至極點,他不再多說半個字,直接下了必殺令,就在全軍出擊的一剎那,漫天箭雨罩頭落下,遏制住了前鋒營的腳步,隨後岸邊的林子裡陡然衝出無數騎兵,揮舞着長.槍和尖矛向他們襲來。
是天襲營。
雲決並沒有慌,在雲凜單槍匹馬出現之時他就料定此地有埋伏,迅速令天機營擺開了防禦陣型,抵擋住第一波衝擊之後外圍盾牌驟卸,露出一排排大型連弩,對準了所有近在眼前的騎兵。
“退。”
雲凜僅僅只說了一個字,天襲營的玄甲騎兵便如潮水般退去,快得讓人反應不及,彷彿剛纔兇猛的衝勢只是個幌子,眨眼間,無數弩.箭落在了馬蹄後的空地上,就在天機營的弓兵扼腕嘆息之時,他們背後突然冒出了密密麻麻的火星,細看之下,竟是綁着單筒火藥的短矢。
他們這才聞到了被血腥味覆蓋住的某種氣味,彎腰抓起一枚先前的箭,滑膩的火油從空心木杆流出,衆人頓時面色大變。
“快散開!”
天機營統領大吼,然而爲時已晚,就在引線燒盡的一瞬間,陣中爆出了巨大的火花,以血上色,以肉.具象,場面極其慘烈。
雲決在滿臉血灰中放出了信號彈,那一線榴紅直接躥入了雲霄,綻放在京郊的上空,被火災侵害的皇宮沒有人注意到,惶惶不安的百姓也沒有注意到,只有京畿大營有了異動。
“將軍,不好了!瞿陵關守軍正在離開大營!”
“我知道。”
溫亭遠負手立於巨石要塞的瞭望塔頂端,擡頭目視着那一縷打着轉兒的紅煙,素來溫和的面孔竟滲出些許冷峻,渾似變了一個人。
前來報信的副官急道:“那不攔住他們嗎?這張遲明顯是要造……”
反字還未說出口,溫亭遠倏地合上了窗戶,淡淡回身打斷他道:“記住,京騎什麼都沒看到。”
副官徹底愣住了。
溫亭遠不再理他,不疾不徐地走進了鐵樺木空梯,滑索轉動,他從高空俯瞰着越來越近的地面,目光凝注在一處,充滿了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瘋狂。
以檀,你的海誓山盟,也會隨着人死而滅吧……
毫無阻攔的瞿陵關守軍在片刻之間就到達了護城河戰場,與天機營分駐於林蔭大道的前後出口,天襲營頓時陷入了腹背受敵的困境。
“原來張遲就是你的底牌。”
雲凜面無表情地說完,旋即引來雲決的陰測測的冷笑:“怎麼,你的探子沒查到這個秘密嗎?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怎麼可能只帶着天機營就去闖皇宮大內?皇弟,僅憑這小小埋伏就想置我於死地,你的手段還是嫩了些。”
“皇兄,不到最後不知孰勝孰敗,現在說這些未免太過自信了罷。”
“好,那就等你敗了求我時再來說這事!”雲決倏地舉起令旗揚聲道,“衆將聽令!給本王包圍天襲營,拿下凜王人頭者官升三級,賞金萬兩!”
兩頭頓時呼聲震天,呈掎角之勢挺進了天襲營所在腹地,勢要將其屠戮殆盡。
從舟策馬趨近雲凜,面帶焦急地問道:“王爺,是否往北邊衝出去?”
雲凜鎮定地掃視着戰場,道:“衝不出去的,把雁翅陣架起來。”
“是!”從舟略一點頭,轉身衝後方吼道,“雁翅陣起!設盾!”
天襲營的步兵立刻挪至防線外圍,將騎兵圈在中間,本來如羽毛一般疊在一起的黑棘盾牌瞬間立起,層層展開,形成一座堅硬如鐵的盾牆,擋住了聯軍的首輪攻擊,隨後,雲凜揚劍朝天,再一個轉折,直指雲決所在方向,林中頓時傳來陣陣窸窣,隱約可見黑影穿梭。
此時的雲決今非昔比,兵力富餘,立刻調轉一部分衝向了林子裡,誓要將那暗算了自己幾次的弓兵部隊抓到手。副將得令,甩開繮繩就直奔小路包抄而去,身後一列士兵跟着跑了起來,眼看着要進入林子,爲首的卻突然剎住,差點撞在了馬屁股上,擡頭一看,副將的身體逐漸傾斜失控,“砰”地一聲,從馬背上摔落地面,翻過來,胸口正中插着一枚白羽箭,雙目圓睜,竟已斃命。
雲決驟然回首,看向天襲營層層護衛的中心,雲凜正拉着弓弦目不轉睛地盯着林地那邊,突然,他方向一轉,弓開滿月,灌注內力,一支白羽箭迅雷不及掩耳地飛射出去,瞄準的正是雲決!
避無可避。
可就在箭矢即將插入雲決心臟的一剎那,他急急出手,將身旁的士兵拽至胸前擋下了這力貫蒼穹的一箭,隨即甩開屍體嘔出了一口血,再看所穿金甲,似冰面龜裂,那細微的金屬破碎聲聽在耳裡簡直如同奇恥大辱。
“張遲!給本王衝進雁翅陣裡拿下他!”
張遲聽到雲決怒極的吼聲立刻展開了更猛烈的攻勢,自己亦一馬當先,提着長.槍將黑棘盾牌捅出一個個窟窿,那狠厲勁與前幾日酒席上憨厚老實的模樣完全判若兩人。
很快,縱使天襲營驍勇善戰,在機關衆多的天機營和人多勢衆的瞿陵關守軍的夾擊下,雁翅陣終於被破了,而林中的弓兵也成功繞到了雲決身後,雖暫時拖住了部分人馬,前方仍是無可避免地陷入了血戰,仿若修羅場,血肉橫飛,慘叫迭起。
從舟揮起九環鋼刀斬落一個人頭,喘着氣對雲凜說:“王爺,屬下護送你撤離吧!”
衆副將拱衛在他周圍,亦齊聲道:“王爺,臣等願拼死殺出一條血路,護送您安全離開此地!”
雲凜扭轉手腕,迅捷而堅定地刺向從舟身後,一進一出,鮮血滴落劍尖,濺開幾朵血花,那名悄然潛入的敵方士兵霎時死亡。
“本王不需要你們護送,集中精神,啓動十方陣!”
從舟咬咬牙,擰身大喊:“十方陣起!”
頃刻間,天襲營的騎兵在重重包圍之下拼死衝開了一方天地,與步兵分取十路,將長.槍架在盾牌的縫隙中,如聳出的竹節般層層遞進,多面開花,敵方一不留神就被刺了個透心涼,一時倒逼退了不少人。
張遲見狀大吼:“把屍體擋在前面,都給我衝!”
瞿陵關守軍居然真的扶起了同伴的屍體,再次如浪潮般涌了上來,雲凜飛身踩在盾牌上,猛然揮出數道凌厲劍氣,所到之處如劈山灌流,摧折無數利刃,騎兵頓時再進一程,又洞穿了外圍的敵兵。
“原來瞿陵關的守軍便是如此捍衛疆土的。”雲凜面罩寒霜,出言諷刺張遲。
“哼,只要能贏,你管本將軍用什麼方式!”張遲惱怒地還嘴,猶不解氣,長.槍掃過一干蝦兵蟹將,單刀直入,欲取雲凜首級。
雲凜傲然冷笑,掠至陣前擋開長.槍,氣貫長虹,幻化出無窮劍影,如疾風掃落葉般襲向張遲周身大穴,他立時舉槍回防,渾厚的內勁盈於方寸之間,似形成了保護罩,卻在劍影貼合的瞬間被貫穿,旋即連連後退,被副將托住之後吐出一口鮮血,再一動,盔甲碎成了齏粉。
士兵們見主帥被傷,心中憤怒如波濤洶涌,一窩蜂地衝了上來,從舟立刻飛身擋在雲凜身前掩護他撤退,沒想到敵兵甚是兇猛,很快,兩人身上都掛了彩,雲凜仍不移不退,堅守在陣前。
“王爺,請速回陣中!”從舟急道。
“不必了。”
從舟面上滿布驚疑之色,尋隙看了眼雲凜,順着他的目光望去,遠處黃煙沸騰,蹄聲滾滾,人形尚模糊,那一面高揚的旗幟卻分外鮮明。
那是一個用小篆書寫的繁體蘇字。
待騎兵靠近,蘇幼瑩一槍挑飛了雲決身後主力軍的將領,大呼道:“比計劃來得遲了些,王爺見諒!”
雲凜挑脣輕笑:“來了就好。”
說罷,他將天襲營完全交給從舟,拔起身形飛越過混亂的戰場,殺開一條血路,劍尖直指雲決。雲決勉力維持鎮定,拔劍與他對上,打得難分難解,然而身後的天機營卻被蘇郡守軍衝得七零八散,形勢逐漸逆轉。
“該死!莫非真有‘變數’擋道?”
雲決暗暗低咒,卻被雲凜聽了去,霎時眸光一凝,道:“你說什麼?”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裝蒜。”雲決抹去脣角血跡,又一劍橫划過來,“你麾下那個小蹄子不就是身懷異能的重生之人麼,這就是‘變數’。”
雲凜當然明白他說的變數是什麼意思,只是不知白以檀的身份何時泄露了,同時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下手愈發狠絕,步步逼問:“你怎麼會知道?”
雲決放聲大笑,道:“因爲玉隱也是重生之人,她前世效忠於雲準,知你必將死於毒蠱之難,今世卻避開了,自然有‘變數’指引,除了那個突然出現的小蹄子,還能是誰?不過可惜啊,我們再纏鬥一陣,局勢恐怕又要生變了。”
“你什麼意思?”雲凜沉下眉頭,劍招已有些失控。
“前些日子玉隱算出會有‘變數’擋在我的稱帝之路上,便主動請纓去除了那人,算算時辰,現在應該已經到了城北白府了吧。”
霎時間,雲凜的胸口彷彿被人挖去一塊,呼呼地漏着寒風,涼到極致,恐慌到極致,手裡的劍不自覺地停了,被雲決在腰側劃了一個血口,他卻像是感覺不到。
“嘖嘖,今日真是開了眼了,沒想到無喜無怒的凜王也會出現這種表情,哈哈哈,若不是此刻鏖戰,真想找個畫師畫下……”
尾音倏地消失在穿胸而過的利刃中。
雲凜揪住他的領子,微微旋動手腕,劍刃就在他體內翻攪着,他頓時疼得五官都扭曲了,下一秒,雲凜停下動作緩緩靠近,說了一句他畢生難忘的話。
“雲決,你錯了,我雲凜……纔是那個擋你路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