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南巡隊伍已走了三天,雲凜鎮日待在府中,閒暇之餘叫來了謝瑾瑜下棋。
暖日生煙,烹一壺太液碧螺春,靜觀黑白之間殺伐進退,實爲人生享受,如果不用提心吊膽地等着鬼上門的話。
謝瑾瑜到底不如雲凜鎮定,從走棋上就能看出來,沒了平時橫掃千軍萬馬的內勁,被雲凜圍追堵截得只剩寥寥數子,爲了掩飾狼狽,他四周瞅了眼,還真找着了轉移話題的東西。
書房的落地寶塔柏木雕邊上臥着一隻雪白絨球,肉乎乎的甚是討喜,偶爾伸伸爪子打個哈欠,多半時間都在慵懶地假寐,安靜而乖巧。
“爺,您什麼時候養上貓了?”
雲凜側首看去,思緒驟然回到了三天前她送它來的時候。
“沒想到精心算計那麼久,事到臨頭我卻不能待在你身旁。”
白衣女子仍舊蒙着面紗,露在外面的一雙秋瞳盛滿了擔憂和不捨,一嘆氣,暗香浮動,環佩叮噹,渾身上下的每一個角落都像在表達着不滿。
“我早就說過世事多變,並沒有所謂的保證,但只要在能力可控範圍內都無需害怕。”
她心下稍定,可想到某件事又忍不住生氣,“你把變數放在身邊,總有一天所有事情都會變得不可控。”
雲凜輕拂着茶盞,深邃的眼眸隱在嫋嫋白煙之後,看不清是什麼情緒,只極淺地說了句:“我本身就是變數。”
“隨你怎麼說。”
她賭氣似的把白貓往桌上一擱,任它在重要的文牘上蹭來蹭去,弄得皺巴巴的,雲凜也不阻止,由得她鬧性子,過了一陣才問道:“你帶它來做什麼?”
“來給你鎮宅。”說完自己都笑了。
“我只見過麒麟貔貅鎮宅,沒見過用肉球的。”
“胖是胖了點,可吉祥着呢,你就幫我養幾天吧,反正我很快就回來了。”她頓了頓,笑意逐漸凝固,望向雲凜的目光坦蕩而纏綿,終於忍不住,倏地撲上前抱住了他的腰。
雲凜微微一僵,雙手挪到她肩上,還沒動就聽見她幽弱的低喃。
“答應我,千萬小心。”
這一句話承載了多少東西,有多沉重,只有他們兩人明白,然而云凜的心境卻從未因此染上陰霾,從開始到現在他都像個局外人,默然旁觀發生的一切,冷靜且剋制。
他想起了一年前在蘇郡城樓上對白以檀說的那句話,那也是他無數次告誡自己的話——若付出千般努力最後仍換來一敗塗地,那不是命運負了你,是你做的還不夠。
是你還沒那麼堅定地想要活下去。
可這話沒法跟眼前的人說,她聽了只怕寧願抗旨也不會離開凜王府了,所以雲凜堅定地推開了她,輕聲道:“去吧,該啓程了。”
後來她說了什麼雲凜都記不清了,或許是太久沒過這麼清閒的日子,不太適應了,今天見到謝瑾瑜才感覺自己回到了這場皇權爭鬥的漩渦之中。
“爺,這一步想得挺久啊。”
謝瑾瑜在一旁沾沾自喜,還以爲難住了雲凜,誰知雲凜默然看了他一眼,舉手落子的一瞬間,成敗已現。
“想得久你纔會輸得快。”
謝瑾瑜垮着臉,一副深受打擊的樣子,雖說平時贏得也少,可今兒個來了整整一天了,一盤也沒贏過,真是見鬼了。爲免繼續被雲凜蹂.躪,他假意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爺,您都拿臣練了一天的手了,好歹讓臣蹭個晚飯吧?”
雲凜瞥了他一眼,扭頭叫來婢女:“一會兒多添副碗筷。”
婢女領命,順便斟上新茶並撤走了棋盤,看見謝瑾瑜如釋重負的神色不禁抿着嘴笑了,還未退至外廳便聽見雲凜拐着彎兒笑話他。
“等從舟回來了你跟他下吧,興許能贏個痛快。”
謝瑾瑜微微苦笑,今天確實是他自己心沒靜下來,無關其他,輸在情理之中,然而當他進行深刻的自我反省時,忽然感覺不太對。
“從舟沒在府中?”
雲凜淡然應着,道:“本王讓他去山居外頭盯着了。”
“什麼?”謝瑾瑜的心跳頓時快了幾拍,“在這個緊要關頭您還讓他去那了?那……那誰來保護您的安全?”
“明有天襲營,暗有隱衛,不少他一個。”
這怎麼能一樣!
謝瑾瑜差點直呼出聲,在喉嚨裡打了幾個轉,只能繞着圈子問道:“那……山居那邊情況如何?”
“很安全。”雲凜簡單地用三個字概括了。
“那要不臣去換從舟吧,反正臣也閒着,在這也派不上大用場。”
雲凜揚眉道:“你別倒成了她們的累贅,蘇郡尉武功再好也敵不過要顧兩個人,你還是安安分分地待在家中罷。”
謝瑾瑜欲繼續爭取,窗櫺邊滑過幾個影子,隱有人聲喧闐,他剛站起身門就被叩響了,外頭傳來熟悉而低沉的聲音:“爺,屬下回來了。”
“進來吧。”
兩人皆面有疑色,不知從舟爲何這時回來了,哪知後頭還跟了兩條尾巴,定睛一看,居然是白以檀和蘇幼瑩。
謝瑾瑜倏地往前邁了兩大步,卻在蘇幼瑩冷淡的目光下停住了,轉而問道:“你們怎麼都回來了?”
白以檀笑嘻嘻地答着:“太子的人總也不來,我們等煩了就回來了。”
這答案再敷衍不過,誰都聽得出來,從舟更是無語望天,雲凜卻沒有任何斥責,深深地凝視着她,眼中有着洞悉一切的光芒。
“回來也好。”
短短的四個字頗讓人琢磨不透,原以爲又要被白以檀拖累的從舟鬆了一口氣,開始一五一十地彙報情況。
“爺,雖然山居的陣法已經撤了,但屬下還留了一部分人監視,一旦有可疑人物出現會立刻扣下,不過據蠱師所供,上次白書言去找他已經拿走了最後一份蠱毒,應該不會再有人來了。”
雲凜漫不經心地說:“本王知道了,都下去吧。”
衆人各自行禮準備離開,白以檀卻像根杆子似的杵在那不動,半玩笑半認真地說:“王爺,您下的鉤也快有魚兒來咬了吧?介不介意臣拿它練練手?”
雲凜轉身的動作一滯,側首挑眉問道:“你想怎麼練?”
白以檀指着窗外連綿起伏的杏林和拱檐道:“借您這王府一用。”
於是凜王府的晚膳又多添了好幾副碗筷,有人喜不自勝,有人暗自嗟嘆,前者是謝瑾瑜,又藉着蹭飯的機會與蘇幼瑩多相處了一陣,不知有多感謝白以檀,後者自然是從舟,眼看着白以檀這個不省心的鬧幺蛾子鬧到王府來了,偏偏王爺縱容,真是頭都大了。
吃完飯後,白以檀帶着蘇幼瑩在王府逛了一圈,最後停在了銀杏林內。
仲夏夜,朗月當空,蟬鳴不絕於耳,兩人漫步於林中,每隔十步就會路過一座石龕,四面空敞,中心嵌着晶燈,亮如白晝,絲毫不用擔心迷路。白以檀前後觀瞻了好幾遍,發現這個林子是進入主院的必經之地,枝葉廕庇,佔地又廣,是佈陣的最佳選擇,於是決定就此動工。
“不用讓隱衛來幫忙麼?”蘇幼瑩一邊用劍削開碎石塊一邊問道。
“不用,人多容易出岔子,還是我親自來吧。”說完她衝蘇幼瑩抱歉的笑了笑,“就是辛苦你在這幫我了。”
蘇幼瑩搖搖頭道:“沒什麼,我也正想找機會還王爺的恩情,希望這次能略盡綿力。”
“那謝瑾瑜呢?你別忘了,人可是他請來的,按理說最大的功臣是他。”
“你怎麼沒事就替他說話?不是說要專心幹活嗎?”
蘇幼瑩停下來瞪着白以檀,她無處躲閃,正想插科打諢地糊弄過去,忽然,凜王府中最高的那座樓閣裡傳來了悠揚琴音,暢如流水,一點一滴地淌進了耳朵裡,又似鳳鳴,婉轉嗚咽,如訴如慕,讓人心笙盪漾。
“這是……王爺在奏琴?”
白以檀眯着眼望了望,只見月華如練,灑滿了翹檐闌干,裡面的人影卻如一團黑霧,朦朦朧朧的看不清楚,她便收回了目光,聳聳肩道:“或許吧。”
“這曲子倒是耳熟。”蘇幼瑩眉目閃爍,勾起了朱脣。
“那你慢慢賞吧,我對這些可是一竅不通。”白以檀開始挪動石龕,沿線拉出尖銳的摩擦聲,甚是煞風景。
“難得還有你不懂的東西。”
白以檀無奈地笑道:“你這是誇我還是不信啊?說真的,爲這事我幼時沒少挨我孃的罵,直到她病逝我也沒學會,反而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是一點就通,唉……”
“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比會奏琴重要多了,你娘不識貨。”
又來了,蘇幼瑩安慰人慣常是這麼個套路,讓人哭笑不得卻……十分受用。
“借你吉言。”白以檀直起身拍拍手,喘了一口粗氣道,“快弄完了,再加把勁,我還想早些回府沐熱水浴呢,這幾天用的山泉水可把我凍死了。”
蘇幼瑩催動內力三兩下收了尾,撫平袖擺,歸劍入鞘,然後偏過頭看她:“走吧。”
白以檀深深吐出一口氣,拉着她大步向前:“走,回家!明日還要早起!”
還有一場生死局要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