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一日,嚴子航到達江州薄城。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商肆生意興隆,農田遍地插秧,渡船上、拱橋邊、花街柳巷處處都是歡聲笑語,還有從海邊撈了鮮物回來的小販,推着木車沿街叫賣,哪個公子小姐揮手,他就用小刀剖開幾隻牡蠣,倒上白醋再遞過去,只聽吸溜一聲,鮮甜的貝肉就進了肚子裡,伴着嬉笑聲,一串銅板落在了車上。
與之相比,嚴子航一行人反而顯得格格不入,除了相迎的江州巡撫等人,百姓們都投來了探究的目光,有的還低聲議論着出了什麼事。
就這樣視若無睹地來到了驛館,嚴子航不經意被一個蹲在牆腳玩的小孩所吸引,太守正要驅趕,他卻揮手攔住了,同行之人好奇上前一看,只見牆根縫隙裡密密麻麻的全是正在搬家的螞蟻,隊伍奇長,比平時見到的壯觀多了,甚至讓人頭皮發麻。
幾名對地震頗有鑽研的中年學者臉色有些不太好看了。
“嚴大人,這……”劉巡撫犯起了難,這一羣人站在門口不進去是怎麼回事?
“沒事,大家先進去放行李吧,一會兒議事堂見。”
嚴子航一聲令下,所有人都各找各屋去了,他也來到自己的房間,只是行李放好之後,腳步並未輕鬆多少。
來的一路上他都在仔細觀察,打從進了江州,怪事連篇,白以檀先前跟他糾纏時說的那幾個現象幾乎對上一大半,若不是有皇命鎮着,恐怕好幾個人都要跑了。
至此,他也順帶想明白了雲決的用意,恐怕前兩次地動儀異常都是假的,雲決讓他來辦這個差事,是想攬下這個天大的功勞。
可要是沒有地震呢?
嚴子航覺得這個事情已經詭異得超乎他的想象了,他身邊的每個人好像都知道要發生地震,就算雲決是根據地動儀判斷的,那白以檀呢?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是哪月哪日,簡直匪夷所思到極點!
不過眼下也顧不得太多了,要抓緊時間探討對策了。
沒多久,嚴子航、學者們和江州的大小官員都匯聚到了議事堂,從官員們的話裡可以聽出來,他們對此事還是抱有很大疑問的。
“嚴大人,我們並非抗旨不尊,江州是南方古都,已經上百年沒有發生過這種事了,您只憑幾朵雲彩、幾隻螞蟻就讓我們動員全部百姓舉家遷移,我們實在爲難啊!”
嚴子航深知要辦成此事必須讓這些食古不化的官員相信地震迫在眉睫,引起他們的恐慌,才能把這種情緒傳遞給百姓,不然他們一行人即使上街說破了嘴皮子也沒人會理,只是他還未開口,已被旁邊的學者搶了話去。
“劉大人,您這話我可不敢恭維,大家都是讀書人,知道萬事皆因果相連,斷不會無故生異象,而天災這種大事,一旦降臨便是生靈塗炭,所以哪怕只有一點點的苗頭,也要做好避難的準備,您可同意?”
“這點我自是同意的,江州也是我的家鄉,我不會眼睜睜看着父老鄉親慘死。”劉巡撫苦着臉,話鋒陡然一轉,“可是若最後落得一場空,必然民怨沸騰,你叫我如何面對他們啊……”
說白了,不是調不動人,是不想擔這個風險。
嚴子航冷冷地撇脣道:“倘若不是一場空,那時你就該好好想想怎麼保住項上人頭和九族親朋了。”
劉巡撫窒了窒,臉色難看得很。
薄城太守不滿地說:“嚴大人,大家不過就事論事,用不着挾天子令威脅我等地方小官吧?”
這話一下子給嚴子航招來不少敵對目光,他渾不在意,橫眉冷對衆人道:“都說強龍難壓地頭蛇,我怎麼威脅得了你們?再說了,我一介翰林院言官也不是什麼強龍,只是把醜話說在前頭,免得差事辦砸了聖上興師問罪,各位措手不及。”
“你——”胡太守被嗆得說不出話來。
“好了,都少說兩句。”學者中年紀最大的開口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大難當頭還有鬥嘴的工夫,依老夫看,這異象都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專登來警示我們的,面對這大自然的神力,區區家宅錢財算得了什麼,命纔是最關鍵的啊!”
另一名學者連連頷首:“沒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眼下只是個遷移罷了,爲了家人自己的安全,興師動衆又何妨?地震若沒來自然好,來了則萬幸避過,這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話說起來簡單,江州十萬人口,一下子全要遷移到州境線附近,且不說有多費時費力,你總歸要定個日期吧,難道地震不來我們永世不回了?”
老學者氣得吹鬍子瞪眼:“地點都給你們測得差不離了,還要時辰,你真當我們是再世諸葛亮,會觀星會卜卦?”
“您別生氣。”嚴子航略微安撫,轉頭扔下一句話,“四月十八。”
“什麼?”
他沉聲重複了一遍:“四月十八,我給你們定的日期。”
也不知道爲什麼,就這麼脫口而出了。
接下來的時間都在遷徙中度過,與來的時候不同的是,除了要不斷安撫民衆的情緒,還要調節各種物資的分配,一路過得既疲憊又枯燥,對心智和體力都是一種磨練,不過慶幸的是,在這種環境下時間反而過得特別快,一週轉瞬即到。
今天恰好是四月十八日。
衆人提心吊膽地度過了一上午,眼看着即將金烏西沉,終於有人坐不住了,憤起直指嚴子航判斷失誤,要求他給個說法。
“一天已過泰半,我們都還完完好好地站在這,地震一事分明就是子虛烏有!嚴大人,你還有什麼話說!”
嚴子航瞥了說話那人一眼,淡淡掀脣道:“只要離子時還差一秒,十八日都不算過去,你急什麼?”
“哼,好,我們就等到子時,到時看你還能找出什麼藉口。”
本來江州的官員們就不太配合,現在又鬧得不歡而散,情況非常尷尬,學者們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只是反覆地檢查勘測到的數據,試圖說服別人,然而並沒有人懂得或接受。
周圍的百姓收到風聲,有的已經在官員的慫恿下開始鬧事,驛館外圍得水泄不通,亂成了一鍋粥,嘈雜聲不斷涌入耳簾,直到夜幕降臨才安靜了些。
嚴子航獨自佇立在窗前,仰視着半空那一輪明月,千頭萬緒,難以理清。
他並不是在想白以檀的事,也並非擔心自己定下的期限,在內心深處,他同樣希望是虛驚一場,寧願自己被責難也不願見到江州這片古城遭受滅頂之災,這與責任擔當無關,這只是人的本能,外面那些被官僚煽動得本末倒置的百姓,不提也罷。
他無聲回到桌前,正準備端起茶來喝,手指剛觸碰到茶碗的邊緣,那一汪碧波忽然晃了下,輕得像是錯覺,他的手僵在半空,靜默了幾秒,隨後驚人的一幕發生了——茶碗像篩子一般抖動了起來,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摔下了桌沿,清脆的響聲在夜裡格外震耳。
來了。
嚴子航將將穩住身子,外頭已傳來恐懼無比的叫聲。
“地動了!鰲魚翻身了!”
當他東倒西歪地跑出了驛站,不過幾十秒,震動已經消失了,只有微麻的腳心驗證了它曾經來過。
沒過多久,學者和江州的官員都出現了,前者步履穩健,沉着鎮定,後者衣衫不整,滿身狼狽,和普通百姓一樣,眼底都浮現出深深的恐懼。
這裡已是州境線附近,尚有震感傳來,若留在薄城那邊,後果不堪設想,這一場費盡力氣的遷移,總算是沒錯。
嚴子航擡腳走上高臺,俯視震後百態,先前吵嚷得厲害的百姓都沉默得彷彿一潭死水,江州的官員們更是沒有一個敢擡頭看他,學者在一旁指着鼻子痛罵。
“這下都信了嗎?要不要親眼回薄城看看房屋倒成什麼樣了?你們啊,真是被豬油蒙了心了!”
無人答話,周圍一片頭都垂得更低了。
“劉巡撫。”嚴子航輕聲叫着,立刻得到了迴應。
“下官在,嚴大人有何吩咐?”
“讓江州守軍察看一下有無人員受傷,順道維持治安,一會兒恐怕還會有餘震,我們雖處在地震區域外緣,亦要加強警惕。”
“下官這就去辦。”
劉巡撫二話不說親自去了,沒了之前推諉的樣子,頓時顯得好相處不少。其他官員也紛紛開始做事,城裡的秩序甚至比地震前還要好,不知是不是經過了天災,心中都有所感悟。
一名侍從走上來問道:“嚴大人,是否該派人向天都城彙報了?”
“派吧,就說江州邊境一切良好,無重大傷亡,但震中城鎮恐怕損毀嚴重,申請補助物資。”
“是。”
侍從走後,嚴子航默然望着這一切,心中的大石總算沉沉落地。
等這裡的事情都結束後就該返京了,他能預料到迎接他的是什麼,但在接受那一切之前,他必須好好問問白以檀,這究竟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