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王府。
“她這先斬後奏的臭毛病你倒是學得挺快。”
雲凜從案前起身,繞過桌角,緩緩走到垂着頭的從舟面前,突然回手打落了青龍鎮紙,就砸在從舟腳下,碎屑飛得到處都是。
“本王是讓你把人帶回來,不是讓你配合她們將錯就錯!”
他甚少發脾氣,這樣訓斥從舟還是第一次,謝瑾瑜連忙站出來打圓場:“王爺息怒,出於大局考慮現在只能兵行險招了,只是她們兩個姑娘難免力有不逮,懇請您同意臣帶人前去支援。”
從舟低聲說:“來不及了,爲免外人看出端倪,我離開之後白翰林就啓動了陣法,誰都進不去。”
謝瑾瑜不敢置信地拽住他問道:“可太子的人與蠱師往來密切,肯定有人知道怎麼穿過迷陣,屆時她們該如何應對?”
“白翰林說她自有分寸,不用我們擔心。”
“你——”
謝瑾瑜張口結舌,總算明白雲凜爲什麼要罵他了——同樣都具有被發現的風險,何必還搭進去兩個人?他面色變了幾變,難以想象白以檀和蘇幼瑩的處境,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但他們當時不在竹樓不知道,白以檀的神情看起來非常有把握,修復大型機關人的速度快得令人咋舌,連帶着蘇幼瑩也毫無慌張,閒適得彷彿麓山一日遊,從舟自然而然相信了,放心回來之後卻遭到一番痛罵,實在有些冤枉,只怪時間緊迫他沒細問白以檀的想法,不然也好轉達給他們聽。
“自己去定風堂領罰罷。”雲凜冷着臉道。
“是。”從舟施禮,黯然踏出了書房,不敢再爲自己辯白。
謝瑾瑜看着這一幕心中一片透亮,他很少見到雲凜罰人,倒不是說從舟錯得有多離譜,而是他託錯了人,倘若留在山居的不是白以檀和蘇幼瑩,這事就簡單多了。
“瑾瑜。”
他一個晃神,連忙回道:“臣在。”
“你也走吧,上朝之前去趟翰林院,把那邊的事處理好。”
謝瑾瑜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時辰差不多了,不宜再耽擱,只好先行告退,山居那邊的事回頭再想辦法。
雲凜把人都趕走了,自己卻沒有要出門的意思,撩起下襬又坐回了桌前,手起筆落,不知在寫些什麼,隨後打了個響指招來隱衛,遞出一個扳指大小的玉管,吩咐道:“朝議之前務必送到她手中。”
隱衛略微頷首,利落地閃出了房門,轉眼就不見了。
此時天已經大亮,東邊旭日垂照,雲蒸霞蔚,從這個角度看去彷彿嵌在了紋理分明的西窗裡,一時像麋鹿奔逐,一時又像迎風柳絮,雲凜凝眸看了片刻,揚聲喚來婢女。
“更衣,備車進宮。”
辰時初,朝議正式開始。
每至夏季,天.朝大部分州郡都會上一道名爲“籌澤”的奏疏,顧名思義,是對當地伏汛情況及御水設施的綜合評估,一般有特殊情況需要治理的,朝廷覈實後會交代工部和戶部跟進,就像一年前蘇郡那樣。
也許是長年着力於治理水患終於得見成效,今年出奇的太平,沒有一處上報險情,景帝甚慰,當庭嘉獎了好幾名工部司水要員。
趁着氣氛融洽,江璧微出列道:“啓稟皇上,盛世當前,百姓們只知鑿飲耕食,不知居安思危,臣建議恢復因災休止的江南孔祠祭典,一來能夠讓百姓瞻仰先祖之風采,承習大德,報效社稷,二來有助於推行您文治天下的秉志,內固根基,外揚國威,實爲一舉多得,請您恩准。”
站在她身後的嚴子航眼觀鼻鼻觀心,看似沒什麼反應,心裡卻在打鼓。
昨天他一共呈了三條諫疏給江璧微看,分別是江南鹽鐵調度、十三羣島海防儲備及剿除湛州戎匪三件事,哪一件都比這勞什子祭典重要,她偏偏挑了這件來講,難道是決王又有指示?
然而下一刻他就明白了,江璧微純粹是在討景帝歡心,還討得毫釐不差。
只見景帝捋須笑道:“前朝時江南就是才子輩出之地,學風樸素而嚴謹,傳承至今,只因近年天災頻繁而黯淡了許多,朕早有復興之意,正好天從人願,八方均安,朕欲藉此機會南巡,親自參與孔祠祭典,以勵民心。”
殿內頓時一片歌功頌德之聲。
“皇上愛民如子,堪比堯舜,實乃天.朝之福!”
“皇上英明,臣請求加入南巡隊伍,在這百年盛典之中感懷天威,沐先祖遺風。”
魯宗緒適時站出來打斷了這些沒完沒了的聲音,話語依舊簡潔直白:“上一次祭典還是先帝在位時在柳州寧城舉行的,皇上,此次可要照舊?”
太子驀然開口:“父皇,兒臣認爲去寧城不妥。”
景帝轉頭目視他,問道:“有何不妥?”
“寧城位於柳州與江州交界處,江州兩月前才發生地震,以防不測還是離遠些好,兒臣提議去饒城,同爲柳州境內,風俗人情相近,既不會妨礙歡慶盛事,亦摒除了危險,還請父皇定奪。”
雲凜聽到這,嘴角微微勾起個弧度,轉瞬消失不見。
譚弘儒沉吟道:“這寧城和饒城一南一北隔得甚遠,來回恐怕要多花上十天啊。”
肖衍反駁道:“皇上難得出行,若能更好地體察民情,也不在乎這幾天的時間了,萬事安全爲上,臣覺得還是去饒城好。”
景帝虎目掃過殿內衆人,最後落在了雲決和雲凜身上。
“決兒,凜兒,你們怎麼想?”
雲決緩沉地一笑,“兒臣聽聞饒城的赤湖乃天下奇景,早想去遊賞一番,現在看來得跟父皇請個旨,讓兒臣跟着一同下江南纔好。”
雲凜則一副不太上心的樣子,淡淡道:“兒臣亦覺得饒城不錯。”
景帝微微籠眉,只覺今天這兩人的語氣似掉轉了,口徑倒是出奇的一致,看來這個饒城還真是人心所向。
“好,就如此,江璧微,此事交由你去安排。”說完,他又轉向雲決,“決兒要跟便跟吧,朕總不至於少了你這份口糧。”
“謝父皇擡愛。”“謝父皇擡愛。”雲決斂下精光四溢的鳳眸,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下了朝後,隨行人員的名單很快就出來了,除了景帝在殿上欽點的那幾個,剩下的就是譚弘儒、魯宗緒等幾位老臣了,太子留下來監國,肖衍輔政,雲凜是徹徹底底地躲遠了,一點事都沒招攬,算是大閒人一個。
雖然各人有各人的心思,表面上看來卻被迷霧籠罩,謝瑾瑜琢磨了一陣,通透了,嚴子航亦琢磨了一陣,還是不懂。
如果說江璧微此舉是雲決安排的,那麼他的目的應該是監國,但爲什麼沒把太子推進南巡的隊伍反而自己撲了進去?難道他猜錯了?
他抱着疑問跟隨雲決來到了流光宮,在偏廳站了好一會兒,目視着雲決美人在懷,飲酒作樂,一室歌舞昇平,完全沒有停歇的跡象,每一秒都在鍛鍊着忍耐力。
雲決更加不急,嚴子航越是能忍他越是晾着他,並以這種方式爲樂,彷彿比他周圍的鶯歌燕語美酒佳餚更讓人開懷。
本以爲要在這站到地老天荒,卻因爲一個人的到來戛然而止——玉隱。
雲決揮退了衆人,將玉隱拉至身旁,當着嚴子航的面手就勾上了她腰間,動作格外熟練,嚴子航自覺斂目,他反而笑了,道:“憋了這麼久了,問吧。”
嚴子航動了動嘴,發現上下脣乾得粘住了,好在意識並沒被粘住,清晰地問道:“王爺,您爲何不爭取監國的機會,反而跟着皇上去饒城?”
“本王不說了麼,想去賞一賞赤湖。”雲決漫不經心地答着,一邊與玉隱耳鬢廝磨。
嚴子航又回到了沉默的狀態。
“嘖,你這人真是沒意思。”雲決晃了晃玉隱的手,“嬌嬌,你告訴他吧。”
玉隱蹙着棱眉,說話倒是比雲決痛快多了,絲毫不繞彎子。
“過幾天城裡會發生大事,王爺要離開這避避嫌。”
嚴子航迅速分析着她這話的含義,直覺告訴他這事跟凜王有關係,想起白以檀那張人畜無害的臉,他便微帶探究地問:“玉大人,這是您……卜卦所得?”
“怎麼,不信?”
“……沒有,下官只是好奇是什麼事罷了。”
“告訴你也不是不行。”雲決以談論天氣的口氣扔出雷霆萬鈞的一句話,直接把嚴子航震懾當場,“太子要殺了雲凜。”
知道了,卻也後悔了。
嚴子航顧不得釐清自己五味雜陳的內心,勉強把理智扯出來應付道:“那王爺是該出去避嫌,以免受牽連,微臣憂心則亂,不該多問。”
雲決冷嗤了一聲。
見他這態度嚴子航深知多說無益,便道:“那……微臣先告退了。”
嚴子航如往常般行過禮準備離去,走到門廊處卻被雲決慢悠悠地叫住。
“本王告訴你了一件事,你是不是也該告訴本王一件事?”他緩緩起身,負手在後,銳氣逼人,“你是怎麼知道地震會發生於四月十八日的?”
嚴子航陡然溢出了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