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以檀獨自住進了城南的一所空置宅院裡, 與其他病人分隔開了,但除了醫師誰也不見,急壞了溫亭遠和蘇幼瑩。
其實手臂上的傷並不嚴重, 不過是劃了幾道血口子, 塗了藥包紮好很快就結痂了, 麻煩的是她開始發熱了。
白以檀知道, 這是染上時疫的症狀。
不過她的心態倒是很好, 除了按時吃飯喝藥沒事還能翻翻話本,基本與平時生活無異,只是到了後面高熱來襲, 人便有些昏昏沉沉,連起身喝杯水都成了難事。
雖然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但白以檀對這事卻不怎麼害怕, 有時還會異想天開, 萬一這次沒挺過去又重生回十八歲那可真是要了命了,就像那奇文異錄一樣, 再好看,翻來覆去看幾遍也膩啊。然後心裡另一個聲音就氣鼓鼓地說,能活回來可是老天爺的恩賜,多少人求都求不來,有你這麼不知好歹的嗎?
再多想片刻這兩個小人似乎就要打起來了, 白以檀便一笑了事, 笑自己思維甚是清奇, 不去寫話本簡直可惜了。爾後睏意來襲, 蝶翼般的長睫撲簌着終於垂低, 在眼瞼投下扇形陰影,入夢之前, 她又迷迷糊糊地想起了一件事。
溫亭遠沒給她帶烤野兔來啊……
這一覺便困頓至晚間,外頭又鎖着門,前來把脈送藥的醫師敲了許久也不見有人來開,情急之下只好通知了蘇幼瑩,幾個人匆匆忙忙趕來,門前頓時炸了鍋。
“謝瑾瑜!你再不鬆開別怪我動手!”
被點名的那人死死摟住蘇幼瑩的腰,說什麼也不放,眼看着溫亭遠要踹門進去,連忙抽出一隻手又拽住了他。
“你們兩個是怎麼回事?醫師身上塗滿了藥粉都只是隔着門窗給她診治,你們還要進屋,非要辜負她一番苦心是嗎?”
那場變故中謝瑾瑜拼死保護蘇幼瑩的行爲已經讓兩人的關係有所好轉,可這一句話差點又拉回了原地,蘇幼瑩橫眉冷目地對着他,話不講理還衝死人,顯然已經氣極。
“謝侍郎,你當然站着說話不腰疼,我可做不到你這麼‘理智’!”
“你還知道理智二字便該想想,要是我們三個都病倒了怎麼辦?誰來指揮守軍?誰來遏制百姓?這個蘇郡還要不要了?”
“整個蘇郡也及不上我唯一的至交。”
蘇幼瑩寒着臉吐出這一句話後,溫亭遠也拂開了謝瑾瑜的手,正要強行破門,一列士兵小跑着過來了。
“稟大人,天都城的救援物資到了!”
三人齊齊回首,目含驚疑,謝瑾瑜更是疾聲問道:“帶隊的是誰?”
“回大人,是凜王殿下。”
謝瑾瑜大喜,撣了撣袖間的塵土就要去迎駕,然而身邊的兩個人卻是動也未動,他步履微頓,衝蘇幼瑩道:“你不去下令開城門?”
話音剛落,一枚雁形兵符就甩進了他手裡,意圖再明顯不過,謝瑾瑜眼角驟沉,知道攔不住她了,便轉頭看向溫亭遠。
“你也跟着她胡來?”
溫亭遠沒說話,一腳把外門踹開了,場面頓時僵滯。
領頭的士兵囁嚅着說:“那個……凜王殿下已經進城了……”
謝瑾瑜黑着臉瞪了他一眼,士兵的頭垂得更低了,但剛纔的話彷彿預示一般,說曹操曹操到。
“都站在這裡做什麼?”
雲凜披着貂皮大麾遠遠走來,神采英拔,氣勢凜然,靴沿和衣襬濺上了幾滴血,戾氣未退,身後的從舟和隱衛亦是如此,顯然是一路殺進來的。
“王爺,你們也遭到災民的襲擊了?”謝瑾瑜顧不得行禮,忙上前查看。
“無妨。”雲凜淡淡擺手,放眼逡巡了一圈發現白以檀不在,便問道,“人去哪了?”
謝瑾瑜當然明白這個“人”說的是誰,支吾了幾秒,後頭的蘇幼瑩冷冷插嘴:“以檀被病人抓傷了,已經在這院子裡隔離兩天了。”
雲凜瞳孔驟然緊縮,瞥過站在一干人等背後垂首低眉的醫師,邁開步子走了過去,一掌撈來她捧着的湯藥,轉身就往裡走。衆人頓時微驚,謝瑾瑜的勸言還未出口,從舟就一個箭步跪在了雲凜面前。
“爺,此處乃是疫區,不宜多加停留,不如即刻返回城北吧。”
雲凜沒理他,大麾在半空中盪出一道弧線,落下時已繞開從舟走出老遠,從舟身軀一僵,擡頭望向謝瑾瑜,見他一臉惶急,也是束手無策。溫亭遠卻不管那麼多,甩開衣襬就要跟進去,上一刻還處於僵硬狀態的從舟這會兒卻來了神,身子一轉,把門口擋了個嚴嚴實實。
“溫將軍,我想裡面不方便進去太多人,請您在此稍候。”
溫亭遠沉了臉,場面一觸即發。
先行步入內院的雲凜雖然聽到後方起了爭端,卻不聞不問,大掌覆於門上,“喀噠”一聲震斷了門閂,擡腳走進去,到月門前卻緩緩停住了。
在雲凜的印象裡,白以檀生病時總是這般安靜。
她身上很乾淨,素淡衣裙,雛菊錦被,像個幼蠶般蜷成一團,不似其他病人那樣四處吵鬧瘋癲,只是嬌顏泛白,光潔的額頭上盈着幾滴汗珠,輕輕一動便落入了枕間,轉瞬不見。
他把藥放在牀頭凳上,伸手把她抱起來,身軀一轉落座在牀沿,她有些醒了,只是高燒肆虐,神智昏沉,眼前朦朧一片,只覺有股松香在鼻尖來回來去地遊蕩,似乎拽回了一絲清醒。
雲凜的手臂緊了緊,端起藥碗放到她脣邊,低語道:“張嘴,喝藥。”
那股濃濃的苦味不禁讓白以檀皺起了秀眉,她無力地推了推,卻只滑過空蕩蕩的寬袖,連碗沿都沒挨着。
“苦……”
“苦也要喝。”
沒理會那個沙啞的單音,他的手又靠近了些,隱隱不可抗拒,她乖巧地小口吞着,他便也小口喂着,目光從未離開過,充滿了耐性。藥汁順着櫻脣滑入喉間,果真苦得味覺都麻木了,她卻再沒說一個字,不知是忍住了還是沒力氣了。
抱着她就像抱着個火爐,沒過多久,雲凜背後也滲出了細汗,劍眉皺得更緊了,好不容易餵了一半,剛想停下來探探她的額溫,嬌軀猛然一顫。
“怎麼了?”
白以檀幾不可見地搖搖螓首,似在忍耐,下一秒卻突然攥緊他的衣襟,弓起身子嘔出一大口腥甜,染了他滿身鮮紅,旋即不省人事。
極重的摔碗聲在房內炸響。
溫亭遠等人一股腦地衝了進來,見此情形都呆住了,溫亭遠急急邁了兩步,卻因雲凜冷冽而凌厲的眼神頓在了原地。
“把御醫給本王叫來。”
王御醫很快就來了,見着雲凜身上的血,還沒聽見半個字便出了一身冷汗。
“她爲什麼會嘔血?”
王御醫觀察了下白以檀的臉色,大着膽子上前把脈,隨後顫聲道:“回王爺,白翰林額眉發暗,四肢沉綴,應是氣虛體虧已久,而這藥又是虎狼之性,恐怕……恐怕……”
雲凜根本不想知道後面的話。
“去換個溫和有效的方子來,需要什麼珍稀藥材儘管從本王帶來的物資裡找,治不好她的病或是再嘔血,你就去治城外的人罷。”
王御醫霎時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雲凜的意思是要把他扔去廢棄官道,那些狂民,恐怕出了城他就被五馬分屍了,哪還有命治什麼病!
“臣這就去配新方子,這就去……”
連磕了幾個響頭,王御醫逃也似地離開了,走的時候腿都是顫着的,房裡剩下一票人面面相覷幾秒之後,最有覺悟的從舟和謝瑾瑜開始撤退,蘇幼瑩也自知幫不上忙,草率地施了個禮便跟去監督王御醫選藥了,唯有溫亭遠一動不動。
雲凜視若無睹地扯出白以檀的絲帕,替她揩去脣邊的血跡,動作溫柔而熟練,看得溫亭遠猶如千萬根針紮在心裡一般,耳旁反覆迴響着白以檀說過的那句話。
“即便前路沒有曙光,進一寸有一寸的歡喜,不是嗎?”
你若知道他此刻如此溫柔待你,恐怕心底會歡喜得開出花來吧……
這一口苦澀還未來得及嚥下,雲凜已把白以檀放回牀上,大掌仍握着她軟若無骨的柔荑,緩慢地輸送着內力,爲了壓制她體內翻騰的氣血,更爲了讓她好受些,舉止之間未見一絲避諱,彷彿毫不在乎她染的是什麼病。
時光默然推移,眼瞧着已經運行了一週天,他仍未有收力之意,溫亭遠黯然垂首,終於挪動了步子。
他該走了,這是她最想要的,他沒有理由阻止。
耳邊劃過沉重的腳步聲,雲凜長袖拂過,門扉如來時般緊緊闔上了,落得一室晦暗,他另一隻手伸過去,準確地撫上了白以檀的臉頰,昏迷的她原本緊蹙着眉,卻因這冰涼的觸碰微微舒展開了,還不自知地蹭了兩下,雲凜的手頓時僵了僵。
她或許是把自己當成那個人了吧……
雲凜有一瞬間的失神,而後提起被子蓋到她胸口,見她還是那副安靜乖巧的模樣,緊繃的心絃忽然一鬆。
罷了,既已仗着權勢做了惡人,她誤會也好,只當陪着她的是門外那人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