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言與澹臺如願說道:“我總還是覺得不對。”
澹臺如願笑道:“總歸只帶貴妃去見大將軍,有你我在側,便有事,也是無礙的。”就不說周城身邊原有親兵,周城自個兒武力值也不低。
他們在這時候聽到了驚叫聲。
嘉言和澹臺如願幾乎是同時拔腿就跑,待掀帳進去,還是吃了一驚:李十二孃倒在地上,喉間有傷,血汩汩地往外突。
“大夫、快叫大夫!”嘉言叫了起來。
“來不及了……”拎刀的婢子嘎嘎笑着,丟下刀衝東邊拜了幾拜,“陛下,奴婢去了……”身子一歪,血從七竅之中流了出來。
明月駭得面無人色。
軍醫搖頭:“將軍,準備後事吧。”軍中都已經傳遍了,說是軍司馬的堂妹、李貴妃從宮裡逃了出來,投奔大將軍。不想才一下午的功夫,如花似玉一個美人兒,就這麼沒了。
嘉言覺得太陽穴上突突直跳:李貴妃進她帳中,才這麼會功夫,說沒就沒了。這事情怎麼說得清!
“死間!”澹臺如願也是倒吸了一口涼氣:雖然戰場殺人是常事,但是對李貴妃這等手無寸鐵的美人,虧他下得了手;最可怕的還是元明修,李貴妃可是他的枕邊人……這事情如何與李十一郎交代!
他一時間也摸不清楚到底是李貴妃企圖哄騙解藥失敗,雙方起了衝突,導致那婢子一橫心殺人,還是別的什麼緣故。
最初的驚駭過去,嘉言叫人扶了明月出去,又使人打掃現場。周城很快就到了,看見李十二孃眼睛還圓睜着,多少不甘心。想起正光五年秋,他們兄妹西山遇伏、前來求助時候的情形,頭髮上還滴着水。
那之後,有多少次該死,她都逃過了。她出了宮,出了城,只待見到李十一郎,就可以從頭開始——她仍然是趙郡李家的小娘子,有無數的可能。
卻在這裡戛然而止。
周城不是什麼多愁善感的人,這時候卻也忍不住嘆了口氣。他起初是覺得她來得蹊蹺,怕嘉言上當——不想還是得了這麼個結果。
嘉言懊悔道:“……她說那婢子是僞帝的人,我就該叫人再搜他的身——”
“不怪你想不到,”周城道,“換我來想,也不過是反間或者行刺。都等封隴問過二十五娘再說。”
嘉言道:“不如我去問罷——從前在宮裡時候,我和二十五娘也是親近的。”她想摘了面具,二十五娘總該與她說實話。
周城卻搖頭道:“你先歇會兒。”方纔她受的衝擊也是不小。方纔這裡滿地都是血。
明月在發抖,她嚇壞了。
封隴問嘉言借了婢子,服侍她梳洗過,換了衣裳——方纔她臉上、衣上全是血污。想她長這麼大,該是從沒有見過這麼多血。梳洗過的小姑娘還有點呆,然而明眸皓齒,靈韻天成,就遠非之前可比了。
原來是作了僞裝,封隴想。這丫頭倒是不笨——韓陵之戰時候,雙方檄文互噴,中州所出的檄文就詳細解說了元明修如何不顧倫理綱常,以血親爲妃嬪。這個小娘子年紀雖小,卻是個罕見的美人。
美色當前,放在平常,興許封隴會忍不住多看幾眼,然而這不是平常:大將軍讓他問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封隴看了明月一眼,又一眼,想好的話就是出不了口。要是個男子,他早威逼利誘,輪番上十八般武藝了,但是這麼個小娘子——
最後嘆了口氣:“南陽王怎麼捨得放你出來啊。”
這句話尚未落音,明月放聲大哭:“我阿兄、我阿兄他不要我了……”
封隴:……
別說封隴沒見過這等哭法,其實就算是元明炬在這裡,恐怕也須得說一聲,他妹子從來沒這麼哭過。她打小就不愛哭,受了委屈,或者面無表情,自個兒慢慢受了,或者笑嘻嘻的,當沒有發生。
哭得這樣慘烈,封隴覺得自個兒腸子都被她哭斷了。要不礙着她是宗室女,恐怕早就攬了入懷,好生安撫。
良久——
明月哭得昏天暗地,一半是恐懼,一半是傷心,全然不知道時間怎樣過去。而等候在外頭的親兵已經溜進來與封隴說道:“將軍——”
“嗯?”
“大將軍使人來問了。”
封隴撫額道:“你先去敷衍着……”
親兵:……
嘛都沒有,怎麼個敷衍法啊。
封隴又交代道:“去打盆溫水來,還有乾淨的手巾……”這般哭法,哭完了能腫得眼睛都睜不開,又癢又疼。這丫頭一看就知道是沒經驗。
明月哭得淚都快盡了,像是過去十餘年裡全部的委屈,一次都哭了出來,哭得聲音都啞了,方纔聽到年輕男子的聲音,他說:“好了、好了……”淚眼矇矓,她也看不清楚他的模樣,只聽出了他聲音裡的疼惜。
手上一熱。
“敷敷眼睛。”他說,“不然會疼——”
明月不聲不響接過手巾,按在眼睛上,痠痛果然大爲緩解,但是水滴又沿着面容一滴一滴地往下掉,衣裳瞬間就溼了一大塊。
“你和你阿兄吵架了麼?”那人問。
明月手一抖,沒有作聲。
那人便嘆了口氣:“我去找婢子進來服侍你,今兒晚上你先好好睡一覺罷。”他起身,明月聽到腳步聲。越來越遠的腳步聲。
“你——”明月嘶啞着喉嚨道,“你是不是有話要問我?”
那人猶豫了一下:“……沒有。”
然而明月已經想了起來:“你是不是——是不是想要問李貴妃的事?阿舍……那個宮人叫阿舍,李貴妃與他說,疤面將軍已經答應了帶他們去見大將軍,李貴妃問他可不可以先解了她身上的毒——”
“要不要先喝點水?”那人問。
明月點了點頭,那人遞過來一隻水囊,溫水入喉,聲音裡的逼仄感也緩解了許多。她想了一會兒:“阿舍說要見過大將軍纔給她解藥。”
“那李貴妃——”
“李貴妃說,要不就先給解藥,要不就一拍兩散,她去找疤面將軍,把事情招供了……”
封隴心道怪不得——雙方是撕破了麪皮……等等,如果那人的目標是大將軍,那麼即便李貴妃索要解藥,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阿舍反應爲何如此過激?殺了李貴妃,他哪裡還有機會,別說見大將軍的機會了。
除非——
除非他一開始想要殺的就不是大將軍。封隴一激靈,脫口道:“阿舍怎麼說?”
“阿舍說,他就知道李貴妃、李貴妃……信不得。”明月把“水性楊花”四個字省掉了,她沒有辦法理解那個宮人當時何以如此咬牙切齒,乃至於歇斯底里,她把恨意表露得如此露骨,“然後從靴子裡摸出刀……”
她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李貴妃……她萬萬想不到李貴妃會是這樣一個結局,就彷彿方纔她還站在眼前,********,言笑晏晏,然後突然,很突然,一抹血色,突然睜大的眼睛,她捂住喉嚨,血從指縫裡漫出來。
喉嚨裡咕咕作響,她像是想要抓住什麼,但是什麼都抓不住,她驚駭地往後退、退……幾乎踉蹌摔倒。
她說的話,她也沒有聽清楚,那些含混的聲調,從喉間的傷口漏掉了音節。
李貴妃死了,她想,她反反覆覆地想着這幾個字,她死了。她想起她去見她的那個清晨,秋天的陽光,她光潔的面容和美麗的眼睛,窗外竹影,有風過去,她笑吟吟地說:“很久不見了,二十五娘。”
她記得她。她像是記得宮裡每一個人,她憑藉她的聰明和機警,一次一次地死裡逃生,但是這一次,她沒有逃得過。
那樣粗暴的一刀,在她頎長的頸項上,陽光曾經照拂過的肌膚,細膩如上好的羊脂。
“……她死了。”她怔怔地說。
那個男子一直安靜地聽她說,到這會兒,屋裡再沒有聲息,方纔微舒了口氣,說道:“……已經過去了。”
“她死了。”明月再說了一次。李貴妃是個很精明的人,她知道她是吞了元明修給的毒藥,但是她到最後也不知道,她出城,到底是爲了給元明修做間,還是真的想要投奔李十一郎。她看不透她。
她記得她與她說過她從前跟着父親在幷州,說幷州的草原與河流,她覺得她是想念那裡,但是她同樣熱衷於洛陽的繁華。
而最後,她死在了司州城外,一頂不甚華麗的帳篷裡。
“娘子……娘子節哀。”那男子低聲道。
明月再一次把目光投向聲音的來源,隔着手巾,她還是看不清楚他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