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王妃有點坐不住了。
對面這個喋喋不休的女人知道她在做什麼嗎?教她管教三娘?笑話!她家三娘犯得着別人來教她管教?沒有錯,她是不十分喜歡這個繼女,但是不喜歡是一回事,別人來指手畫腳是另外一回事。
哪怕這個人將是她的婆婆——有本事自個兒對三娘指手畫腳去,跟她來說頂什麼用,難不成還指望她教訓三娘?
要是從前那個三娘,沒準她還會覺得她說的這些話,十句裡也有那麼三四句可取,可是已經兩年了,三娘進京,養在她膝下已經兩年了,她還跑來和她說,要她留心三孃的舉止,這是打她臉呢,還是打她臉?
就不說這兩年裡三娘對阿言的好了,前年沒有三娘,宮裡會鬧出多大的事她知道嗎,去年西山大營,景浩被調虎離山,沒有三娘坐鎮,又會鬧出多大的事她知道嗎?虧得她還是盧家的女兒。
高門女子也不過如此,比她們胡家又強到哪裡去了。南平王妃心裡碎碎念,只是拉不下臉,眼看着沙漏又下去一格,九夫人的聲音已經從這邊進,那邊出了。王妃在琢磨要不要讓芳芹再上點果脯上來,但是吃太多,晚飯怎麼辦?
正糾結,芳薔進來,對南平王妃耳語幾句,南平王妃原本要說“請進來”,斜看了眼九夫人,心裡一動,使了個眼色,卻把洛神飲往九夫人面前一推,微微笑道:“夫人且停一停,潤潤喉。”
芳薔無聲無息退了出去。
九夫人也說得渴了,倒是不客氣,笑納了王妃的好意,南平王府的洛神飲調製得好,口舌生津,又往下說道:“不是我挑理,實在外頭話說得難聽,王妃也是爲人父母,當知道爲人父母的心——”
“那些個無稽之談,哪個說給母親聽的,都該拖出去打死!”忽然外頭傳來一個聲音,九夫人吃了一驚,幾乎沒跳起來——當然,盧家的教養保證了她的正襟危坐,只緊緊攥住帕子,囁嚅道:“十一郎!”
誰通知的十一郎?
卻聽南平王妃笑道:“十一郎來接夫人,特特叮囑了叫我不要聲張,是想給夫人一個驚喜呢。”——教導她管教兒女,也不照照鏡子!
李十一郎朗朗應道:“多謝王妃成全!”
“這孩子孝順,這天熱,芳薔,給十一郎送壺酒去!”
芳薔脆生生應了一句,隔着屏風,李十一郎又謝了一回,九夫人還在滿面焦黑如遭雷劈中,南平王妃繼續笑吟吟道:“原是想留夫人晚飯的……”
“十一郎代母親謝過王妃好意,”李十一郎道,“卻是家中有事,父親遣我來接母親回去。”
李十一郎說到“父親”兩個字,九夫人的臉色由焦黑又轉成了蒼白,郎君對她冷淡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自從……那個狐媚子之後,一直到八娘過世,九娘與十一郎婚事定下,方纔又緩和了些。
這、這要是讓他知道了自個兒來南平王府的目的……九夫人喉頭微動,好容易方纔發聲道:“我的兒——”
南平王妃掩口笑道:“瞧瞧瞧,這是打量我家大郎不在,二郎纔會說話,特特給我上演回母慈子孝呢。”
李十一郎不容母親再開口,急急說道:“家父在家裡等,王妃容我與母親先走一步。”
出了南平王府,九夫人登車,心裡仍是不安,掀了半角簾子衝李十一郎招手道:“十一郎、十一郎!”
李十一郎驅馬走近,九夫人隔着簾子問:“你阿父找我什麼事?”
十一郎道:“回家再說!”
這個傻孩子!九夫人急得直絞帕子,怎麼能回家再說呢,回家就不是他們娘倆說話了!這心裡躁得無可無不可,只恨這孩子剛直,不解她這做孃的心。忐忑了一路,到了家,給老夫人問安心裡還上上下下個不停,幸而老夫人並沒有多問,只叫她回去歇着,就這麼句話,也讓九夫人琢磨了好一陣子。
進了院子,卻不見丈夫,卻是兒子掀了簾子進來,九夫人一把抓住他:“你父親找我什麼事?”
李十一郎目色複雜,看了母親好一會兒,方纔說道:“不是父親找你,是我。”
九夫人怔了片刻,方纔放下心來,又埋怨道:“你找我就你找我,打你阿父的名號作甚。”
李十一郎道:“我要不這麼說,阿孃肯這麼痛快隨我回來麼?”
“你這孩子,”九夫人道,“我不過去南平王府作客,與王妃說說話,能把你的公主殿下怎麼樣了,也值得你急出這一頭一臉的汗!”
說着拿了帕子給兒子擦汗,擦了會兒又嘆了口氣:“罷了,也是我多操心,日後自有你媳婦來擦。”
李十一郎張了張嘴,幾次,纔出了聲:“我前兒跟阿孃說的話,阿孃全不記得了麼?”
九夫人一撇嘴:“你不說還好,說了我就來氣——你呀,你知道你的公主殿下做什麼了嗎?十六娘!十六娘是你妹子、你親妹子!人家可沒當回事,把她的臉在地上踩呢。不愧是金枝玉葉,如今是還沒過門,要過了門,那還了得!你這幾個妹妹,連你阿孃我在內,還有立足之地麼!”
實則重要的就是最後一句——橫豎九娘就要出閣,十五娘、十六娘又不是打她肚子裡出來,她纔不在意她們有沒有臉有沒有立足之地呢,不過這人還沒過門,就敢打小姑的臉,這是**裸不把婆家放在眼裡啊。
娶個公主就表面風光,其實啊……也不站規矩,也不伺候公婆,連住都自有公主府,一點都感受不到兒子成家的喜氣。
李十一郎沉聲道:“蕙兒,去請九娘、十五娘、十六娘過來。”
“蕙兒站住!”九夫人喝一聲,埋怨道:“你這是做什麼,你這是做兄長該有的態度嗎?難不成你不信你妹子、你親孃的話,倒信了外頭那女人的話?”
蕙兒張皇地看了看李十一郎,她雖然給小郎君做耳目,但是九夫人是主母,手裡可攥着她的身契。
李十一郎微皺一皺眉道:“阿孃不許蕙兒去,難道要兒子親自去?”幾個妹妹也不是垂髫小童,他雖然是做哥哥的,也不便直入閨房。
“你……”九夫人奈何不了兒子,狠狠剜了蕙兒一眼,“你去你去,叫她們幾個過來,就說她們的哥哥要給她們來個三堂會審!就沒見過這樣做哥哥的!”
十一郎微舒了口氣,以目示意,蕙兒一低頭,匆匆去了。
屋裡只剩了他母子二人,十一郎叫了一聲:“阿孃!”
九夫人不應他。
“我知道阿孃是爲我好。”十一郎嘆了口氣,他阿孃自然是爲他好,只是父親與母親一向冷淡,父親只管廣置姬妾,母親無所寄託,免不了胡思亂想,可不就容易被人趁虛而入,挑撥離間。
九夫人仍不應他:這小白眼狼,是該受點教訓。
“我前兒聽說五伯母請了比丘尼來說俗戲……”
“你別說!那又是樁可氣的,”原本九夫人還想繼續裝高冷,不理兒子求和,但是聽了這事兒又忍不住,噼裡啪啦一頓好講,“你阿孃我當時羞得呀,只恨地上沒條縫,要有,早鑽進去了!”
李十一郎沉默了一會兒,他既有心求娶,蘭陵公主這幾件事,當然是打聽過的,有說得有鼻子有眼,也有說得雲裡霧裡,好聽的英雄救美,不好聽的紅顏禍水,但是這天底下的人,不同的人,在意的東西也不同。
有人在意麪子,有人在意名聲,有人要活得有尊嚴,有人只圖省心,也有人強求十全十美。而他已經明白,十全十美這種事,不是每個人都求得起的。既然求不起,就要早早有所取捨。
他已經決定不去在意蘭陵公主過去的事,就無論真假,都不在意。
李十一郎說道:“阿孃就沒看出,是有人故意做的套子,等着阿孃跳麼?”
九夫人“啊”了一聲恍然大悟道:“對啊,我怎麼就沒想到呢,你大伯母一直怨念自個兒不是嫡出,被髮配了去外頭做刺史,多年不得歸,你五伯母膝下只有一個女兒,眼紅我家九娘嫁得好,你又要娶公主,還有你十叔……”
反正一個個數過去,就沒有哪個心裡不藏奸的,而且是越想越藏奸,他阿孃就是這樣,耳根子又軟,見事又不明白,李十一郎嘆了口氣,心裡尋思着一會兒幾個妹妹過來,該從哪裡問起。
正這時候,外頭傳來蕙兒的通報聲:“夫人,九娘子、十五娘子、十六娘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