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質還沉浸在往事中,門外又有一個嬤嬤進來回報說是在荷花池畔的一棵枯死的柳樹根下挖出了一個莫名的沉香木匣子。
謝管家接過這嬤嬤手裡的木匣子,在秦質的示意下緩緩打開,纔開了一個小口,裡頭一股刺鼻的味道就涌了出來,薰得謝管家眉頭一皺,整個屋子都瀰漫着這一股濃郁得有些讓人發悶的香氣。
“老爺,是麝香。”謝管家躬身稟報道。
話語一出,屋子裡幾個女眷不由得後退了幾步,麝香可以做香料也可入藥,但腥氣如此濃重的麝香,對女眷尤其是孕婦來說,是極有害的。
而看着這沉香木匣子陳色老舊,接口處已經被荷花池溼潤的水汽泡得有些發脹,埋在樹根下,有些年份了。
“老爺,妾身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一旁的常氏適時地插過一句,“妾身在家裡做姑娘時候,父親的一位姨娘就因爲不小心用了有麝香的藥物,最後導致胎兒是個死胎,一屍兩命,後來才聽大夫說,這麝香不僅會導致孕婦難產,平日裡若是用多了,也會導致胞衣不至,難有身孕,當年老爺對何姐姐何其的寵愛幾位姐妹們都是看在眼裡的,可是何姐姐卻一次身孕都未曾有過,豈不是有些蹊蹺?”
秦玉暖頓首道:“用沉香木匣子遮掩住裡頭麝香的腥氣,再將匣子埋在何姨娘最愛去的荷花池畔,日積月累,難保不會對何姨娘的身子有害。”
“笑話,”竇青娥顯得是那樣的不屑,那樣的輕描淡寫,“單憑一個莫名出現的匣子便斷定何妹妹遭人毒手,豈不是太草率了?還有,這匣子既然是埋在樹根下的,怎麼會這麼容易地被挖出來?”
送來匣子的嬤嬤頷首道:“這匣子應該埋了有些時候了,奴婢猜想,是期間樹根不斷盤桓延長,將這匣子頂出了地面。”
秦質略略鬆開挽住李萋萋的手,眼裡似蒙上了一層雲霧,在他的心中,大抵只有蓮娘纔是他這一生付出過真心去愛去疼的人,而此時,陳年舊事猶如退潮後的彌留在沙灘上的晶瑩的砂礫,刺得他眼也痛,心也痛。
“謝管家,”秦質的聲音冷冰冰的,“我給你三天時間,把當年服侍過何氏的婆子丫鬟頭找過來,還有,找到城東的趙家婆子。”且不管他的蓮娘喪命背後是否還有陰謀隱情,單單憑這一匣子麝香,就足以說明,這個院子,從來就沒有安寧過。
趙家婆子便是當年的赤腳婆子,夫君姓趙,人稱趙婆子,靈媒、接生、驅鬼、治病都做過,在城郊一帶還是有些名聲的。當年,也正是因爲這婆子的虛名所以竇青娥纔會在何姨娘奄奄一息,藥石無靈的情況下請來了這個婆子,得出的,卻是讓秦質記恨了秦寶川六年的結論。
也該是散了的時候。李萋萋被暫時安排在後罩房的一間閣樓裡,離着福熙院也不過半盞茶的路程。
竇青娥的臉色已經不如最初的嫣紅,帶着絲絲的慘白卻依舊挺足着精神,方一轉身,卻被什麼東西滑溜了一下,身子明顯地朝後揚去。
“母親,地上有水,小心。”秦玉暖作勢去扶竇青娥,地上的水正是剛纔那丫鬟捧着溼衣裳進來留下的,竇青娥連連後退了好幾步,似乎忌憚着這水會跟着只似的。
“不用你扶。”竇青娥硬生生地推開秦玉暖,只牽住一旁秦雲妝的手,她不信今日的事和秦玉暖沒有干係,六年了,事情已經平息的六年,當時她下手的時候,想過無數次老爺會如何徹查,會多麼決絕地揪出兇手替那個小賤人報仇,不過她運氣好,那時候朝中正亂着,即便是秦質對她有所顧忌,但竇家還在,竇家的勢力還在,諒秦質也不敢太動手腳。
不過今日便不一樣了,她與秦質的情誼從來就不甚濃厚,前日父親來的家書裡說,秦質在前幾日舉薦孝廉的時候似乎有意避開竇家的人,讓她多多注意,養一頭有野心的狼就是這樣,你以爲等它大了便可以爲你開路,而等它牙尖了,爪利了,它第一個反撲的,就是曾近把它當畜生馴化的人。
“翠娥!”竇青娥十分不滿地喚着門框出有些發愣的翠娥。
翠娥面色焦灼,滿頭虛汗,整個人無力地頹下去,聽着竇青娥的呼喚才連忙跟上主子,離開時,眼神左飄右飄,時刻地擔心這芙蓉院會冒出什麼鬼怪,腳步一深一淺,都走不穩了似的。
月色漸漸淡漠起來,東方泛出微微紅霞,猶如懷春少女面頰上的紅暈,秦玉暖身子終究是有些乏了,她緩緩地行在回去的青石板路上,空氣裡帶着溼潤的水汽,不知何時,竟然下起了細如牛毛的小雨。
秦玉暖微微昂頭,雨水落在她纖細濃密的睫毛上,凝結成了水珠,突然,原本浩闊的天空被一隻油紙傘遮了過來,還帶着淡淡的男性氣息,身後的人開口笑了笑,呼吸的熱氣噴薄在秦玉暖白皙的脖頸上。
“下雨了,也不知道快些趕回去嗎?”這是蘇成海的聲音,溫潤、動聽,帶着春風的氣息。
秦玉暖回頭看着撐着傘柄的蘇成海,指着漫天飛散的雨絲笑道:“你看這天上地下雲水間都是雨,走快走慢都是要淋溼的,走慢些,又有什麼關係?”
“唉,”蘇成海弱弱地嘆了口氣,“真是拿你沒辦法。”
真是拿你沒辦法?秦玉暖聽後一怔,這句話,頗有些寵溺的味道,她微微掃過專心給自己撐傘的蘇成海,自己與他的關係,何時到了如此親密的地步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細雨漸漸停歇,初陽猶如金子般灑下。
“你到了。”福熙院的門口,蘇成海收起了二十四骨綠竹紙傘,輕輕在院門旁的假山旁敲了兩下,將傘上的水珠震落下來。
“昨夜都沒歇息好,表哥這又是要出去嗎?”秦玉暖輕聲問道。
蘇成海笑了:“我入京城日子尚淺,生意上的事很多要親自監管,不能放鬆。”
秦玉暖頷首淺淺一笑:“如今朝中都說冷長熙冷大將軍在爲東秦的事情忙得不可開交,照我看,表哥比冷大將軍還要忙。”
蘇成海微微遲疑了那麼幾分,暖橘色的陽光漸漸隨着太陽的升起勃發擴大,映照着蘇成海半張臉似勾了一層金邊,還有他嘴角浮出的笑容,猶如四海波瀾裡的緩緩行過一葉扁舟,盪漾出一圈圈美好而溫柔的漣漪。
“我該走了。”蘇成海收了傘,負手在後。
恰時銅兒出來迎門,卻看到在門口凝眉佇立的秦玉暖。
“三姑娘。”銅兒纔開口請安,卻是被秦玉暖下一句提了一神。
“跟上去。”秦玉暖冷冷地對着銅兒吩咐道,“跟着表少爺,看他到底去了哪裡,不過不必強跟,若是被發現了,就立刻回來。”
當蘇成海湊近的時候,秦玉暖那一顆因爲懷疑而盪滌不安的心終於被凝固了一樣,她未曾推拒蘇成海這有些殷勤的好意,並非她接受或者默認了蘇成海對她的舉動,而是,蘇成海身上的味道。
當那股溫暖的男性氣息猶如潮水般涌來,一種莫名的似曾相識的感覺讓秦玉暖爲之一振,迷離中帶着些寒意和青草的清新,她素來嗅覺靈敏,記憶超羣,這樣的味道,她不會忘。
還有蘇成海掌心虎口處的繭,按理說,若是常年打算盤的人起繭應該是在指尖,而虎口,只有常年手握刀劍利刃的人,纔會磨出那樣的老繭。
秦玉暖信他的爲人,卻無法全信他晦如深海的身份。
纔在牀榻上歇了不到半個時辰,秦玉暖就被廖媽媽喚了起來,遠遠近近的還可以聽到一片嘈雜。
芙蓉院裡,謝管家領着一羣下人圍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圓圈,正中央的,正是面容悽哀,驚魂不定的翠娥,她的腳邊是燒了一半的黃紙,輕揚的灰燼被風一吹便頃刻化在了這春寒料峭的風裡。
“你好大的膽子,”謝管家早就收到風聲,昨夜也在這芙蓉院等了一夜,果然,快天明的時候讓他等到了鬼鬼祟祟帶着黃紙來祭拜的翠娥,“說,三更半夜,你獨自一人爲何要來這芙蓉院燒紙錢?”
翠娥往日也是個大方機靈的丫鬟,可此時卻盯着濃重的黑眼圈,眼神飄忽不定,只是惶惶然搖着頭喃喃自語道:“不是我乾的,當真不是我乾的,何姨娘,你顯靈了千萬不要來找我,你去找那個女人。”
接連問了好幾次,可翠娥依舊是重複着那一句話,神態已然似丟了魂一樣的無主。
一旁的小廝小心翼翼地湊上前道:“謝管家,這翠娥,不會是失心瘋了吧。”
謝管家對着他狠狠一瞪,只沉聲吩咐道:“去順昌院通知老爺,再去翠軒院通知夫人。”謝管家很會做人,一來,他是奉老爺的命令守着這院子,自然是要以秦質爲重,可是竇青娥畢竟纔是長期管理秦家後院的人,這個面子,是一定要給的,縱然他是秦家老人,但也得靠着竇青娥的三分薄面才吃得開。
“不必了。”聲音雖然和婉好聽,可是這語氣依舊是帶着來者不善的味道。
竇青娥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了衆人身後,匆匆施了脂粉出來卻依舊掩蓋不住她憔悴的神態,待她確定人羣中間果真是她身邊的翠娥,那眼神裡更是泛出絲絲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