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當時一心裝着家國,對情愛看得非常淡的芳薇幾乎沒有考慮就同意了。”
說到這裡,韓曠的表情雖然沒有變,目光卻透出了淡淡的笑意。
韓守珍面無表情,內心卻並不平靜,老頭子並不是喜歡回憶的人,也從不和兒女說自己的經歷。
這是第一次,他一反以往的諱莫如深,在她面前提起她的母親,卻一下子掀翻了她一直以來的認知。
老頭子對媽媽有情?
或者是有過情?
明明告訴自己要心平氣和,不要氣到老頭子,韓守珍卻還是忍不住諷刺道:“你現在說這些,我聽了只會想笑。”
“說得那麼好聽,結果還不是背叛了媽媽。”
“我沒有。”韓曠的聲音很平靜,語氣卻帶上了隱忍的痛苦,“劉玉芝是意外,我從來沒想過和芳薇之外的女人成爲夫妻。”
韓守珍挑了挑眉,顯然並不相信。
“那時出了點事。”韓曠非常猶豫,但還是決定說出當初發生的事。
“守義的出生,是因爲一場意外。”韓曠神色微冷,緩緩敘述道:“你應該聽說過魔都的方家。”
“你是說那個全族都是軍火瘋子的方家?”
韓曠點了點頭,“如今的方家雖然已經沒落,但在當初,可是風光無兩。”
之所以稱方家是軍火瘋子,並不是諷刺,而是一種讚譽。說起來當時負責供應共軍大半軍火的方家也不容易,國內的軍火生產能力極其落後。軍火往往是供不應求。
好在方家的人有一股狠勁,爲了得到軍火,不惜出動全族的女兒或是混到日軍軍官的身邊,或是混進租界作爲間諜爲方家傳遞消息。
那時候,共軍的很多軍火都是從敵軍處收繳來的。而敵軍也不是笨蛋,運輸軍火這樣重要的事自然不會透露風聲。共軍的軍隊不管是正規性還是武器都不如日軍,想要打劫敵軍自是不容易。如此,情報的重要性就不用說了。
而方家的女兒做的就是這種工作,但在那個時代,女性間諜意味着什麼有點腦子的人都能想到。
方家是大族。即便是在那個世道也不是活不下去,他們並不是走投無路下參軍的,促使他們這樣做的是一顆愛國心。
方家的男人也不差,他們大半從事軍火鑽研,靠着方家女兒竊取到的資料。孜孜不倦地爲國家鑽研出新的武器,間接拯救了無數戰場上的士兵。
便是韓曠,多年作戰,他也不敢說沒有受過方家的恩惠。
方家不管男女對國家的奉獻都是巨大的,方家女人的遭遇更是讓人對她們致敬。
建國後,上面原本要將方家女兒的事蹟記錄下來,卻被方家不多的幾位活到最後的女性拒絕了。按她們的說法,作爲一箇中國人。爲了國家,她們願意做出這種犧牲,但作爲一個女人。還請給她們最後的尊嚴。
對方家的女人,韓曠不是不敬佩,但……
“方家當時有個小女兒,胎裡就帶了毛病,好不容易纔活到十五歲。因爲上面有太多姐妹慘死,方家一致決定不讓這好不容易養大的女兒去做間諜。”
“但人算不如天算。方家那些小姐卻是倔強的,揹着家人就以落魄小姐的身份搭上了當時日軍的一位大佐。被對方娶做了在中國這邊的太太。”
“那位方小姐身體不好,腦子卻是一等一的好。也恰恰因爲她那隨時隨地都可能斷氣的身體。日軍很難懷疑到她,方便了她很多的行動,爲我軍提供了很多珍貴的情報。”
“方家很多女兒是因爲間諜身份被識破而死的,而這位方小姐卻不同,她的死緣於我軍的錯誤判斷。”
韓曠頓了頓道:“當時,我軍派入敵軍的間諜出現反水,那位方小姐首當其衝成爲了懷疑對象,因爲她不僅嫁給了那位日軍大佐,還爲那位大佐生下了一個兒子,那個兒子也十分得那大佐的寵愛,我們有充分的理由懷疑她。”
“原本還要進一步調查,但當時情況危急,繼續拖下去我軍就有可能承受莫大損失,短時間內也無法對方小姐進行試探。無奈之下,我軍實行了‘寧可錯殺不可錯放’的政策,那位方小姐也在那次行動中被亂槍射殺。”
“戰事平息後,真正反水的間諜被證實,枉死的方小姐洗清嫌疑。方家的人自然不肯罷休,要求上面交出當時做出那個決策的軍官。方家一向護短,上面這次理虧,便是看在方家一直以來的功勞,也不能一點交代都不給。最後,名叫劉興的軍官被交了出來任方家處置,下場不用說你也知道。”
“劉興?”韓守珍眯起了眼睛,和劉玉芝相同的姓氏引起了她的注意。
“你想到了吧。”韓曠淡聲道:“那是劉玉芝的父親。”
韓守珍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那和你有什麼關係?”
“其實,真正做下那次決策的人是芳薇,只是上面自然不可能把顧家的大小姐交出去,劉興就成了替死鬼。”韓曠嘆了口氣。
韓守珍沒想到還有這一層,但她還是有些不解,“即便如此,你怎麼會和劉玉芝搞到一起。”
她這般不客氣的指責讓韓曠有些不高興,卻還是回答道:“我也是一時不慎。”
“我和芳薇其實都認識劉興,劉興原本只是個貧農,被戰亂逼得沒辦法才拋下妻兒去參軍。他那時候年紀已經不小了,偏偏從來只會種地,第一次上戰場自然有些暈頭轉向,我和芳薇都救過他。要不然,他後來也不會自願做芳薇的替死鬼。那時他的妻子和兒子都被日軍殺光了,只剩下劉玉芝這個女兒,走之前唯一的請求就是讓我們關照一下劉玉芝。”
“劉玉芝比我小近二十歲,我沒想到她對我居然會有那種心思,因此纔會一時不慎被下藥,和她滾到一張牀上。”
“事後,我又氣又恨,偏偏不能拿她怎樣,索性把她丟到了劉興的老家,讓她自生自滅。卻沒想到隔了一年,她抱着守義找上了門。”
這些事情,韓曠原本是羞於和兒女說的,他一向是個自尊心非常強的人。只是眼看着兒女和自己的關係越來越冷淡,又因爲自己的不察造成了那樣多的過錯。
說出這些事情,也是不想兒女恨他。
說到這裡,韓曠的眼眶已經紅了,他閉上眼睛,“我原本想把劉玉芝送回鄉下,但劉玉芝卻死活不肯。有着劉興的情分在,我也實在不好下狠手。”
“硬的不行我只能來軟的。那時首都出現我有私生子的流言,其實是我讓人放出的風聲。劉玉芝的膽子並不大,她並沒有膽子面對世人的鄙夷和輕視。後來也確實成功了,她躲到了鄉下。”
“只是現在看來,是我太想當然了。”韓曠一臉自嘲,“她那時候怕是去找了芳薇,芳薇……”
說到最後,韓曠的聲音已經哽咽,“芳薇死的時候,該有多難過……”
想到妻子死前的幾年都以爲自己背棄了她和兒女,韓曠只覺得胸口都沒有知覺了。
韓守珍這時候已經呆住了,她傻傻道:“你沒有喜歡上劉玉芝?”
“沒有。”韓曠搖頭道:“我的心裡一直都只有芳薇,除了那次意外,即便結婚,我和劉玉芝也一直都是分房睡的。”
韓守珍驀地有些懂了,爲什麼老頭子從來不會懷疑劉玉芝,不是因爲多愛她,也不是多信任她,甚至也不是認爲她有多善良。
而是在他眼中,劉玉芝一直都是個晚輩,長輩對待晚輩從來都要寬容幾分。
是了,她突然想到,小時候在老家的時候,老頭子只要一有空就會過來看媽媽,有時候甚至都待不了兩個小時,只爲了和媽媽說兩句話,看看媽媽的氣色,他就趕過來了。
但韓守珍卻仍舊沒法釋懷。
“這些話爲什麼不告訴媽媽?媽媽要是知道這些,會那麼早就過世嗎?”
韓曠一臉苦澀,“是我錯了,不該爲了那點自尊心非要端着不肯先說愛。我總覺着自己先愛上她像是輸了一籌,平日裡也總不想被她看出來自己的心意,到後來還想着讓她先說出心意,畢竟芳薇一向是個磊落大方的姑娘。那樣的話,我也算扳回一城了。”
韓守珍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着韓曠,“老頭子你居然會這麼幼稚!”
可是她卻笑不出來,就因爲這點小情緒小別扭,媽媽的心滴了多少血?
韓曠有些抹不開臉,支支吾吾道:“男人不都這樣嗎……”
韓守珍瞪了他一眼不想理他了,正好到了飯點,她開口道:“你好好待着,我去給你打飯。”
等她走出病房,韓曠的神色卻一下子暗了下去,他伸手艱難地拿過櫃子上換下的衣服,從口袋中取出一張老舊的黑白相片。
相片上,一身利落軍裝的美麗姑娘笑得燦爛,韓曠的手有些顫抖地觸摸着相片上的人,眼淚倏地流了下來。
“芳薇,我不是故意不管守律的,你別不高興,這次我一定會找回守律的,你到時候別不理我。”
這樣說着,他的表情滿是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