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一年八月,康熙帝再次南巡,皇太子胤礽,皇四子胤禛,皇十三子胤祥奉旨隨扈,一路檢視河工民情。一路沿河而下,恰見在張鵬翮治下水患漸少,又逢秋高氣爽,父子四人常於御舟之上做詩詞歌賦互相唱和。興致所至,康熙又宣了早已致仕的高士奇,張英伴駕,更從江寧一道旨意又招來了江南織造曹寅,言高士奇文中常有急智,而張英、曹寅詩詞風雅雋永,正好應了景兒。胤禛、胤祥俱是歡欣,想這一路,天天要就着康熙出的題目做對填詞,哪裡是樁輕鬆差事?若做得好,康熙也不過稍稍頷首,若不佳,免不了就是一頓呵責。現如今多了三人,便可鬆快不少。然太子胤礽卻不喜,高士奇明面上就與索額圖不睦,偏他致仕之後還是聖眷不減,看見此人在眼前轉悠,譬若吃了一隻蒼蠅一般。
這一日,康熙住蹕德州,山東巡撫阿山與德州知府陳鵬年一道引領衆人前往行宮。因行宮臨近之地,背山而臨水,甚是清雅,給康熙預備之所在也仿了承德的**,踱入其間,聽松濤陣陣,間或聞鳥鳴一二,康熙頓覺心曠神怡,轉而笑對阿山道:“你是朕用老的人,果然明白朕的心思,此地簡而不奢,你的差事當得不錯。”阿山忙笑着上前兩步,半躬了身道:“謝主子褒獎,奴才自當效命。只奴才近來爲河工之事奔走,雖說揀選此地是奴才斗膽做的主,可細務上還是陳知府的籌措。”康熙頷首,將陳鵬年也招至身旁,語甚和煦,道:“你是康熙三十年的進士?兩年前蹕見領德州知府的?朕記得你,你文章做的好,典故用的精到,官聲也不錯。”陳鵬年自未想到康熙於芸芸千萬官員之間竟還注意到自己一個四品黃堂,當即激動不已,深深一揖,道:“臣一微末小員,竟得聖上掛心,臣實不敢當。”見其漲紅了面孔,康熙笑謂道:“你等都是替朕守牧一方之人,億萬子民之生計系乎爾等,朕又豈能不上心?”
胤祥正在身後,見着陳鵬年脖頸上都掛下汗來,不禁莞爾,被胤禛見了,偷偷在旁邊拽了一把,胤祥忙收了笑,輕咳了一聲,纔算掩了過去。太子面上非喜非怒,卻不知再想什麼。
康熙見陳鵬年拘謹得稍好些,便隨口問道:“德州之地,民生如何?”陳鵬年遲疑了一下,看了一眼阿山,道:“稟聖上,德州乃水陸通衢要匯,雖不比蘇杭富庶,但魚鹽市利多濟,尚屬豐饒,只是……”略停了一發,仍是鼓了勇氣,垂手道:“因着……迎駕事宜,地丁耗羨自今歲始便有大增,縣鄉亦有攤派,於百姓生計恐是沉重了些。”聽到“地丁耗羨”四字,阿山的眼皮登時就是一跳,康熙初時還露讚許之色,後面卻是顰了眉頭,轉而問阿山道:“果有此事?”阿山暗瞟了眼康熙神色,雖內裡恨不能一個窩心腳踢死陳鵬年,卻也心中凜然,忙回道:“奴才哪敢違了主子的意思爲迎駕亂行攤派事。南巡事宜奴才等確是盡心置辦,豈敢有半分怠慢?所缺銀兩,有鹽商士紳等捐獻的,亦有着令各官扣俸抵補的,這增派的地丁耗羨,呃,奴才不敢瞞,是加了幾分,確是用在河工之上。”阿山心思一轉,已有了說辭,當下侃侃而道:“德州兩條運河,且臨近京畿,常年水患不絕,概是因爲水道險峻,堤不夠寬,亦不夠高。然修堤寬高皆有定製,若全靠工部、河道衙門的撥款來修,必依定製而爲,怕是難以久安。奴才徵詢了各府道之意,又召集本省鄉紳,皆曰願加地丁耗羨以爲額外修堤之資,絕非恣意攤派,還求主子明鑑。”
見康熙默然不語,太子在一旁道:“皇阿瑪方纔也說了,阿山是阿瑪用老的臣子,兒臣斷言他必不會欺瞞於主上。而況,兒臣觀行宮建制妥帖得宜,並非一意求奢。兼之一路而來,所見河工輯治較前歲多有臻善,阿山豈不正和了皇阿瑪愛民之意?”康熙聞言,看了一眼太子,又望着阿山,稍頓,方笑道:“你是朕看着使出來的,朕何曾疑過你?罷了,不說這些,隨着朕去看看下榻之所。”便徑直前去,陳鵬年心中只得一聲嘆息,怏怏隨在最末。
進得屋內,康熙緩步四望,圈椅書案,皆素樸之款,卻古意縱橫,甚對心意,再往裡廂走,橫臥一榻,榻首有層雕,榻上已鋪了明黃緞褥,走進欲細觀所雕圖案,卻發現緞褥之上有一條污濁之跡,當下面色鐵青,道:“阿山,你當的好差事!”阿山聞帝之聲不對,忙過來一看,當下駭得跪倒在地,口中不住道:“奴才該死。”
太子近前,心中一陣快意,面上卻也是皺起眉頭,道:“你隨侍皇阿瑪身邊,便是再忙,這種事情,應當早早好生吩咐下去。如今這可是‘大不敬’的罪過,你也算幾次接駕的,怎麼就如此不省事?倒讓我說你什麼好?”康熙雖是極怒,卻聽出太子話中有話,再看阿山似一幅委屈模樣,斥道:“有什麼話便說!朕還冤了你不成麼?”見阿山叩頭不止,面上滿是驚懼深畏之色道:“回主子的話,行宮建制之事是奴才總領,可這些器物用度的細務,奴才早已交待了陳知府。奴才不敢喊冤,奴才確有瀆職失察之罪,求主子重重責罰。”“唔?”康熙聞言,稍一猶豫,目中冷厲之色更甚,當下不再理會阿山,只肅然道:“陳鵬年,你且近前來。”逢着康熙銳目掃來,陳鵬年早已越了一衆人,俯伏於前。陳鵬年心中叫苦,雖不知究竟何事,然聽着話裡話外竟都是自己的干係,當下也是驚的不輕,跪在康熙面前,直盯着那青石地面不敢擡頭,期期艾艾地便是一句也辯不出來:“臣,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