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這樣惶惶悚悚的請旨,總是有一番緣故的,康熙話裡透出的意思,乃是個此案再無轉移的定論,他又如何敢在這個哏節兒頭裡頂風而上,去觸逆龍鱗。案子查到如今這個地步,牽扯出來的,與其說是戴名世的不赦之罪,倒不如說是他這位皇父的梗塞心結。前頭所提的《與餘生書》,乃是戴名世寫與其學生餘湛的書信,信中戴名世自是一副傲骨狷狂的脾性,非但引曾鞏《南齊書序》中古所謂良史者之論,將其矢志修史之動因詳加記述,更是自詡志趣高潔,又恃才傲物,將官修《明史》貶斥的一錢不值。《與餘生書》編在南山集卷首次篇,正是趙申喬出戴氏大逆首罪之證,也正是康熙看過這一篇之後,才勃然大怒,大爲光火。
胤禛知道,自康熙十八年設《明史》修撰以來,徐元文(徐乾學之弟)、張玉書、陳廷敬、王鴻緒等四人歷任編修總管,且不說這些都是兩榜進士出身的名教碩儒,就如徐氏兄弟,獨一個‘崑山三徐’的名號,更是享數十年文林清譽,又豈是不學無術之輩?戴名世徒以一張桀驁利口,就妄議詆譭股肱重臣、數落學派正統,分明是指斥朝綱,非但擱哪朝帝王身上也難容他,就擱官員處也是衆議貶斥之人。再滿人入關,單靠着弓馬騎射,天命眷顧就做了華夏之主,又教康熙如何不疑他生的是一副嘲謔罵譏、華夷大防的心?
胤禛這樣全情奏懇,康熙怒氣已是息了七八分,只面色還是晦暗不明,在殿中踱步折了兩個來回,單問了句戴名世是否認罪的話,也並未給胤禛如何處置的明旨,就打發他下去了。即是如此,胤禛便再是心有遲疑,也只得暫告跪安,臨出宮門時,不意正見着跪候在外的左都御史趙申喬,看他一派氣定神閒,胤禛面上雖分毫不顯,眉頭卻還是不自然地皺了一皺,只將厭惡之心隱在流星一般的步伐之中了。不論是皇父宣召的也好,趙申喬主動請見的也好,然他心知,南地人心不穩,漢人士子們又開宗結派,於康熙而言是忌諱甚深之事,今日陛見之後,此案必然無有轉寰,又將是一場腥風血雨,是爲江南科案的前奏了……
胤禛於戴名世,本就同情之心大過憐才之意,此間他縱有爲其緩頰之心,卻並沒有、也不至於真有什麼迴護之舉,只是觀趙申喬這般窮追不捨,僅爲在康熙面前博一個忠純,在官場文場中大肆糾劾與戴氏有牽連之人,這般急不可耐,這般不顧物議人心,就算他屢次奏聞與戴名世並無怨嫌之情屬實,其行其心也落了下流,爲胤禛所不齒:
事起前些日子,胤禛在刑部,同大理寺、都察院會議案情時,另悉一樁舊案。起初,趙申喬是以戴名世私刻文集《南山集偶鈔》爲由上的參本,如今更是緊抓着戴氏文集中的悖逆之處不放,當衆舉出《與餘生書》中,戴名世爲修明史,潛心搜求的《滇黔紀聞》,其作者乃是曾爲吳三桂任爲學士的方孝標,由此坐實了戴名世大逆之罪。趙申喬言辭義憤,在座幾人面上都不好看,刑部如今的審事尚書是哈山、吳一蜚,此二人一滿一漢都是值此多事之秋,逢着齊世武、郭世隆等遭罪革,倉促接任,哪裡知道案情首尾,就知道也是要當作不知道的,同大理寺這頭的張志棟是一般,都抱定了謹爲聖意是從的心,是以幾人憋着心氣兒,不過看趙申喬如何行事。
“王爺、幾位大人,皇上責我等儘速嚴查審明,如今戴名世諸多大逆情款俱已招供畫押,隱匿情由皆已查實,依律論罪題奏就是了,趙某不明白,這還有什麼好議的!這既要議,諸位怎麼就又是一聲不吭呢?眼下已近年關,難不成還要拖到明年去?”趙申喬面上急切,語中更是流露出些許不滿,朝上一拱手,環視一眼在座諸公,撂下句話便沉身坐了椅子上。
“誒,總憲大人稍安毋躁嘛!”哈山瞟了眼坐在上首,冷着臉一言不發的胤禛,又回顧一眼坐在身邊的吳一蜚,只緩緩打了個官腔,“我等總是新任,不免有所疏漏之處,前事後事不及趙大人知悉地這般詳細,這個方……方孝標,怎地又牽扯出吳逆謀反之事來了?這要此人還在,當年豈不是成漏網之魚了?”
見哈山明知故問,趙申喬冷笑一聲,“方孝標已死,然雖死不足以贖前愆!莫非大司寇疑我作僞?”他方拿起手邊的茶,這會子又放下了,擰着眉頭直視着哈山、吳一蜚冷道,“我在貴部山西司查得的卷宗,自然是真。時吳三桂造逆,貴陽知府邀方孝標遊離西南,後便爲吳三桂任命爲學士,吳逆事發後,方孝標裝瘋賣傻逃回,回到桐城後便寫了《滇黔紀聞》。哼,這只是方氏開脫之言,如今方孝標已死,確難重堪當年情由,然其族中方光琛任吳逆小朝廷僞相總是實!方孝標身受僞官,後蒙皇上聖恩免罪,仍不改悖逆之心,又書大逆之言,我觀這一本《滇黔紀聞》,便是替南明爭正統之位!”說到後句,趙申喬又言漸激憤,直拿着手邊兒事先擬就,預備發議的折稿就抖落了起來。
“趙大人現拿的是呈給主子的摺子。”哈山本就不屑趙申喬的做派,適才不過一問,就無故被趙申喬搶白一頓,心裡自然極不爽利。後又聽是打刑部翻出的舊檔,面兒上抹不開,冷眼兒瞧着,當即譏出這一句來,跟着一撣朝服就要再發作,卻聽得此時胤禛咳嗽一聲,開口道,“這些陳年舊事,刑部兩位堂官不知道也是有的,趙大人這裡不妨將詳細都說了,皇上垂問,也省得奏對疏失。趙大人前時還說戴名世有不盡不實,攬罪之舉,如今查出來又是什麼緣故?同是辦差,有議說議,這裡起的什麼爭競?”
一句話含盡了薄責之意,兩人各都收了聲,趙申喬一手捻着鬍子,一手握着胸前朝珠正道,“稟王爺,初時刑部審問,戴名世初供稱,所著逆書皆是其一人所編刻刊印,後經查得,其中《孑遺錄》出自方正玉刻印,《南山集偶鈔》刊行之人乃是其學生尤雲鶚,戴名世此舉顯是妄圖攬罪包庇。”說罷,趙申喬看着不作聲的幾人,想着只怕能下定議的也還是胤禛,也懶怠再同他們再費口舌,這便肅然立身,衝着胤禛一揖,又轉對着另外三人道了,言間剛銳異常,“下官這裡提個定見,還請王爺的示下。戴名世大逆之罪毋庸議,汪灝、方苞等爲其逆書作序,斷不能宥,劉巖等與之相交卻知情不舉,亦當一併論處。本案或有待爲商榷之處,便也只剩下對餘犯的處置,然方氏一族從來便不乏悖逆之行,前時丁酉科案爲先帝論罪流徙,康熙初年感蒙聖恩赦回原籍,更不思悔改,日近所查皆與戴氏牽連甚深,明是本案主犯,不可寬縱,當與戴名世議個同罪。”
胤禛沉容看了趙申喬一時,“待本王上覆過皇上,再行題奏罷。”見趙申喬猶要開言,胤禛起身走到趙申喬面前,拿起桌上擱着的擬議,舉折遞予他道,“還有一節,趙總憲想是忘了,月前皇阿瑪於經筵時,曾問溫相等廷臣,上頭這個‘方學士’可與方光琛次子——在逃欽犯方學詩是同一人否?總憲還須寫明,本王方好進奏。”說罷,也不理會趙申喬的怔愣,徑自邁步而出。
果不其然,此次召對之後,便正應了胤禛所料,這一文場巨案在冬日的告終,不意成了康熙五十一年肅殺凌冽的首篇註解。元日賀典才罷,正月初二日,康熙便準了刑部題本:戴名世着凌遲,已故方孝標開棺銼屍。戴名世、方孝標之祖父、子孫、兄弟,及伯叔父兄弟之子,凡年十六歲以上者,俱查出解部立斬,母女妻妾姊妹,子之妻妾,十五歲以下子孫,伯叔父兄弟之子,發給功臣家爲奴。方孝標同族人,不論服之已盡、未盡者,凡有職銜者盡皆革退,除已嫁女外,子女一併即解部,發與烏喇、寧古塔、白都納等處安插。汪灝、方苞立斬,方正玉、尤雲鶚等妻子,一併發寧古塔安插,編修劉巖革職,僉妻流三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