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暖閣,康熙盤坐炕上,斜倚着杌子,笑着遞給胤禛一本摺子,道:“你也瞧瞧。這是前些日子的,噶禮這奴才有了樂子倒還能想着說與他老主子聽聽。今兒翻了來,又是好一通笑。”胤禛側坐了身子,雙手接過,看了一遭,也不由莞爾。
噶禮這摺子實參原江南巡撫於準的一樁荒唐事。浙江寧波府兩盜賊,假託前朝重臣之後,造得假遺書一份,稱各省藏銀於蘇州虎丘山北一銀窖之內。於準標下中軍遊擊得悉,將事說與於準,而於準竟也信了,讓遊擊去取銀,自然是竹籃子打水。其後,蘇州府內些許愚民、光棍受人挑唆,誤以爲布政使司得了這筆銀子,因而相約以炮爲號,往劫布政司庫。可不想炮竟點不響,於是一鬨而散。噶禮把摺子寫得妙趣橫生,倒如同說書一般,自然引得康熙一樂。胤禛笑過,內裡很是感嘆噶禮果有些手段。自上任伊始,噶禮便是參了道員,參藩司,繼而又將矛頭對牢了於準,大有不將其至死地不罷休的勢頭。單隻明折參奏,便不是一兩起兒,眼下又借這似說笑一般口吻死死再砸了於準一遭。
笑了一番,正值西洋座鐘敲了未時一刻,康熙便覺得有些飢了,叫顧問行傳了膳,着胤禛與邊上伺候。不過是十幾品菜,頃刻便擺上了膳桌。胤禛跟前放着五綹雞絲、燉白肉、白菜燉肉片、樣丁溜葛仙米、肉片燜玉蘭片幾樣,一色的溫火燉煮,看着便沒有胃口,陪着用了少許,胤禛便住了箸。康熙直用了一碗梗米粥,方纔住了,只還撿些素淨的小口進着,一面問胤禛道:“太子薦張鵬翮往兩江差使時與朕說,你想得也是這個方略。你倒與朕說說,以張鵬翮欽差兩江,何益?”胤禛自上回被太子“裹挾”着應了張鵬翮的薦章,就一早備好了說辭,不急不徐道:“兒臣以爲,益處有二。張鵬翮乃素有廉名之臣,曾任浙撫,於三十七年又督兩江,對其地吏治、風土、民情頗爲熟稔,此去應能訪查得清明。再者,月餘之後便值汛期,張鵬翮有治水之能,總河任上皇阿瑪也是多有褒獎,若他從旁爲噶禮參詳着,能保兩江水利數年安寧。”
胤禛自忖這番理由雖是薄了些個,又避重就輕,卻也算是合情合理,不想康熙聞言,卻停了箸,面上帶了幾分不豫之色,更重重將箸扣在架上。胤禛心內一驚,再不敢坐,連忙起身聽訓。康熙輕哼了一聲,道:“朕還道你約有些真知,沒想便只是些淺見!朕最看不上漢臣之處爲何,朋黨習氣!朕觀張鵬翮現今就很有些朋黨的意思。他乃陳鵬年座師,噶禮參了陳鵬年,他又焉能袖手?如今派了欽差,自會處處迴護於陳。”起身自一旁又拿過一份摺子,道:“這是今兒朕收到噶禮摺子的御批,你且再看看。”胤禛取過讀了,內裡卻是連連稱奇。又是一份噶禮參劾陳鵬年,蘇鬆糧道,及原任布政使宜思恭三人之文。噶禮此折顯是花足了功夫,處處都有“奴才親自訪得”字樣,所參之事甚詳,所涉之銀甚細,單看此文,倒真可見噶禮誠如康熙所評,乃滿洲“能臣”也。只這份擠兌人的心思和刻意勁兒,若是用於治平兩江,幾年之後倒還真說不準能再出一位如老於成龍一般的封疆來。可最使胤禛爲之腹誹的倒還不是噶禮這份奇折,卻是康熙的硃筆御批,折末儼然寫着:“爾參就的分外嚴密,日後必受傷害。陳鵬年爲張鵬翮之可信門生,現張鵬翮又已去審理此案,必出他事,應多加謹慎。”這般文字,直看得胤禛不住的腦仁子痛。
瞅折上日期,眼見得噶禮就是打着未雨綢繆的算計,趕着張鵬翮將到未到之際上了此折。噶禮爲人素精明仔細,只怕張鵬翮爲欽差的聖命甫一出,便已將張鵬翮的過往鉅細瞭然於胸,豈能不曉得張陳二人之誼?此番藉着嚴參陳鵬年,便能先給張鵬翮在御前上一通眼藥,若是張鵬翮之後果有迴護陳鵬年意,但有此御批在手,還愁不能將張鵬翮擺出十八般花樣來?再說康熙此批實在也太…,胤禛暗裡又是腹誹了一回,張鵬翮斷不是自請要赴兩江的,明明是得太子舉薦,又或康熙首肯,眼下此情此景,分明是康熙與噶禮君臣兩個合着一起要算計大司寇,如今可着這御批看來,倒像是大司寇存心要害了噶禮一般,這可真叫是樁荒唐公案。在康熙心中,以滿漢分際而斷遠近之臣乃至如此這般偏心,着實讓胤禛內裡大爲鄙夷。
毓慶宮後殿紀德堂內,管事太監呂有功小心翼翼往熏籠內添了少許銀絲炭,他是個仔細人,生怕太子爺嫌棄炭氣重,又將窗口稍稍推開了一分。胤礽擱下了筆,只看着呂有功忙碌的背影,儼然像極了之前伺候自己的哈哈珠色雅頭,“真真可惜了他那一身好皮囊”胤礽想着,腹下不由自主地騰起些火熱。但只一瞬,便又想起這呂有功乃康熙所親指伺候的太監,斷不能由着他恣意妄爲,頗有幾分悻悻之餘,眉頭也蹙起了,道:“當差這麼些年,便不知道長進,盡在這邊廂晃着,生擾了爺的清淨。”瞧着胤礽不耐的面容,呂有功緊着幾步過來,屈着身子,在自己面上輕輕摑了一掌,陪着笑道:“主子爺責的是。天兒生冷生冷的,主子爺若受了涼,這罪過奴才可擔待不住。奴才還想着,稍一會大阿哥下了書房過來請安,屋子裡熱乎些個才便宜。”見胤礽不再言語,才又輕輕將窗落下。
正在此間,便傳來弘皙隔着門外的請安聲兒,胤礽總算見了些笑模樣,示意傳見,呂有功連忙出去迎了弘皙入內,知這父子兩個必有體己話要說,退出之時將房門亦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