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日子裡,胤祥府中也已換了厚厚的門簾子,內寢暖閣之中,藥味濃郁,早已慣了這味兒的下等使喚丫頭們,雖不得進內伺候,但也都能憑這個大略斷出自家主子的病況來,這兩日,藥味似嫌更濃厚了些,府上人等也都紛紛懸着心。內裡只聽“哇”得一聲,牀上人竟是將滿口的苦藥汁子全數吐了出來,灑在被褥、炕沿、腳踏上,淋淋瀝瀝的滿是,一灘漬跡瞬間在雪白的袖口上洇了出來。幾個丫頭忙不迭跪接的跪接,擦拭的擦拭,端茶送水的偏又不敢沾身,張瑞東西上下地指揮了一通,惟嫌丫頭們笨手笨腳不會伺候,正着急忙慌地扎着手沒奈何,呵斥呵斥又不便,只好下死眼瞪着。屋子裡亂作一團,才弄了個不大利索,不妨胤祥又是一個側身匍匐,胸口捱着炕沿兒作起嘔來,打心肺到嗓眼兒,咕咚着只是一勁兒乾嘔不止,到後頭便牽着身腔子裡頭內息不勻,大喘着氣只出不進,又是跟着劇烈咳嗽不已。福晉兆佳氏偏身坐着,在胤祥後背上拍了一時不見效,急切中也顧不得還噙着滿眼淚色,猛擡起頭望着張瑞直斥道:“滿屋子的人不嫌氣濁?偏都是些伺候不力的,還不盡帶出去了!”張瑞無話,招呼着一干子才拾掇好一半屋子的人默默退了出去,又反手將門輕輕闔上。
人散了去,屋子裡的喧鬧也消停了一時,兆佳氏立起身來,服侍着胤祥少用了點溫水,又趕忙擱去桌上,迴轉身扶了面色煞白的胤祥靠在自己身上,一壁聽着胤祥的喘息聲不絕,一壁凝視着他削瘦的面容木然垂淚。胤祥這回臥牀,她是知曉因由的,不過爲着宮裡的態度:本月裡頭從宗室近臣到侍衛,俱都按着爵位品秩,各有賜銀不等,若說別個倒也算了,自家皇兄弟裡面,除了早已被圈的大阿哥胤褆,月內被廢的太子胤礽,便只是他這十三阿哥沒有賜銀,打長史那聽來的消息,竟是連胤禩、胤禟兩個素來皇父最厭的,也得了四千兩。任人看得出來,在這年節下,堂堂皇皇的好似無罪皆賞,輪到胤祥這裡賞賜既沒有,罪過也不宣,甚連明白旨意都沒個說法兒,全好似忘了存在一般,再看各家各府裡頭結綵謝恩,惟獨這府裡沒有一絲暖氣兒。兆佳氏知道,自家夫君素來不是心窄的,卻最是心重的人,此番皇父所爲,必是教他傷狠了心的。
五六日前胤禛來過一回,也是憂心他想的多了,初時胤祥倒還能強忍着敷衍他四哥兩句,待胤禛走後,他竟是頹坐了默着不說話。兆佳氏雖知究竟,然胤祥摒着心氣兒不提,她又不忍驟然開了話端徒惹他傷心,本想着過兩日待胤祥心裡舒散些再作開解,孰料第二日已是不起,渾身無力,兼之氣候寒冷,腿上也發作的愈發厲害起來,兆佳氏固然心焦,卻又不便違了胤祥的吩咐去請太醫,只得派張瑞去延了尋常大夫來瞧,只說風寒發引的腿上舊疾,內裡又是臟腑不調、肝氣鬱結之象。她日夜不輟地熬了這幾日,累了也只肯歪在椅上迷瞪一小刻,張瑞在一旁苦勸,也是執意陪坐着不應,原本清秀略顯圓潤的面龐只剩消瘦,也並不比此刻身邊的夫君好上幾分,今日見胤祥沉睡才稍安了心,不意醒來竟是一味嘔吐,似更沉重了。
兆佳氏正暗自發急間,卻又見張瑞迴轉了進來,眉頭方蹙了要責問,便見張瑞趨腿兒跪了面前,先望了眼胤祥,才小聲向她稟明道,“門上方纔來回,說雍王爺到了,可是主子這會子……”“啊?”兆佳氏驚喜地站起身來,一面下意識朝外望了一眼,一面衝還遲疑着的張瑞快聲吩咐道,“快請,眼下到這模樣,也只得王爺來救了,還提什麼見不見得客的事兒?”
在迎進後堂的一路上,聽着張瑞將要緊的情形揀着說與他知道,胤禛黑着一張臉,愈發地面沉似水,心裡卻是止不住的心焦,待聽到今早這般情形時,不由在門前站下了步子,盯着張瑞急問道,“就沒請太醫麼?”“這……”眼見着胤禛怒意更甚,張瑞愈發支支吾吾地不知當如何答,正巧兆佳氏已顧不得禮數,挑簾迎了出來,面上淚痕已經拭去,眼眶卻還紅着,替張瑞接口答道,“他執拗着不肯,況如今這樣,又怎麼敢輕易教宮裡知道呢?”兆佳氏邊說着,邊擺手命張瑞退了,下了階前,對着胤禛低眉斂衽地端正一肅,“王爺既來了,還請勸勸他罷,幾日下來一句話也不同我說,這可怎麼好……”
胤禛勉強受了這一禮,可急切之間、心焦之下,也是失了平日沉穩,看着兆佳氏,帶出來的話也是略有作色,“人是頂要緊的,他自個兒不曉體恤愛惜,你哪裡就由着他來?再要耽擱下去,誤了病情不說,早晚教人知道不是又憑白添上一宗不是!”言下稍有一頓,才略緩了緩道,“還是內務府怠慢你們,這節口兒難爲情去說?既是家裡人,當勸時還得勸勸他纔是。”
這話不說方好,兆佳氏鼻中不覺一酸,“內務府怠慢倒不是,有王爺您照應,他們也不致多嫌着咱們,到底下邊人辦差也是不易,寬鬆些,長久處着纔好。如今只是太醫院那頭不敢實報罷了。”她手心緊緊地絞着帕子,竭力自持着道,“承前回四嫂子來說,也是提點着我,‘再有不是,好歹皇阿哥的身份,用度、儀制就該盡着禮數來,不當自個兒輕賤了去,免得落人口實。’話雖如此,禮也不錯,可好似這貝子府,外頭尋常人看着像是富貴人家,又豈知高門大戶不過一個空樣子,多有短少銀子的去處,平日裡還要煩兄長接濟,方能勉強撐持着,可究竟不過是自個兒矜全着體統罷。又有這回的事兒,特是隻在賜銀一項上,宗親裡頭盡人皆知,自不免有冷眼看笑話兒的人,報了病不過是徒惹些閒話來。我知道他心裡面苦,又不敢挑明瞭寬慰他,偏着這樣兒的話,他一個要顏面不肯低頭的人,就想同人說,又怎麼說的出口來?再一個,我更怕萬一要隨了前頭廉府裡報病被嚴旨申斥的例,真正誅心起來,是爲貪銀子撒氣兒使性兒,還是心懷怨懟,他可怎麼能回……”話未說完,已是再忍不住鼻尖的酸意,偏首捂了面。胤禛默然點了點頭,遲疑着望了眼裡間,邊往前去,“阿哥這會子如何了?”張瑞素來懼他,忙打下一躬,隨在後頭才說了句“主子這會醒着,只不同人說話,知道四爺來了定是高興的”,就聽得門簾一響便耷拉在眼門前,“好生伺候你家福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