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藥一夜沒聯繫上葉素商。
他有點焦慮,但知道是魚敬宗叫了回家,並不擔心她會遇到不可控的危險。
等到第二天上午,還是聯繫不上,心裡似乎有了預感,可他不能直接去家裡找,怕激化矛盾。
所以只能等待。
但不管發生什麼,林白藥知道魚敬宗會來找他,會給他一個解釋。
果不其然,八點多接到魚敬宗的電話,就在酒店外面的一個小小的早餐店,兩人碰面。
低矮的桌椅,嘈雜的人羣,冒着熱氣的油條豆漿,市井間最普通的煙火生活,兩個億萬富豪完美融入,且分工明確。
作爲年輕人又是晚輩,林白藥負責排隊打飯,魚敬宗負責找位置。
結果林白藥端着兩碗豆漿,豆漿碗上橫放着兩根油條,穩準狠的擠過來時,發現魚敬宗沒能完成任務,慘兮兮的蹲在馬路牙子上。
好吧,生意太好,蹲馬路牙子的人也不少。
林白藥把碗放下,又跑去弄了碟鹹菜,兩人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起來,也沒談正事,就跟四九門的老爺們差不離,聊聊美食,聊聊歷史,罵幾句不講武德疾馳而過捲起灰塵的破公交車。
終於吃完了飯,前面不遠是小公園,魚敬宗道:“沒重要的事吧?陪我去公園走走……”
他說着話,準備站起,可蹲的久了,老胳膊老腿一個踉蹌,好懸被林白藥及時扶住。
“小心。”
魚敬宗自嘲道:“老了……想當年,我也是一個打十個的好漢子……”
林白藥笑了笑,沒說話。
魚敬宗斜眼看過來,道:“怎麼?不信?要不咱們去公園裡練練?”
作爲燕子門的當代之主,林白藥不認爲自己打得過魚敬宗,扯什麼拳怕少壯沒用,稍微懂點技擊技巧的,打普通人都不在話下。
“那就算了,我怕被魚總練住院……
魚敬宗搖了搖頭,嘆道:“你啊,別的都好,就是身子骨弱了些,以後和葉子在一起,少不得挨她的欺負!”
見魚敬宗主動提起葉素商,林白藥暗暗鬆了口氣,道:“葉子聰慧懂事,不會輕易動手。”
“哼,連她哥都敢打……”
魚敬宗驟然住口,過了片刻,嘆息一聲,道:“老弟,走吧。”
兩人前後而行,林白藥看着魚敬宗的背影,突然想起初見他時的模樣,短短大半年,似乎蒼老了少許。
或許不是蒼老,而是高高在上的大佬,難得的墜入了有情人間,繚繞枷鎖環繞周身,連那能扛起山河的背,彷彿也佝僂了起來。
陽春之際,漫野芬芳,松樹、柏樹、樺樹和鳳尾竹林立而爭雄,櫻花、桃花、油菜和風信子招展而競妍,鍛鍊的大爺大媽熙熙攘攘,誰也沒注意到一老一少的組合,正繞着碧波盪漾的湖水,走了一圈又一圈。
終於,魚敬宗停下腳步,負手遠眺,道:“林老弟,家事難爲啊……”
林白藥靜靜的站着,他知道,魚敬宗只是在傾訴,不需要他回答。
“鶴望資本發展到今日,說尾大不掉也好,說積重難返也好,很多事我不能一言而決,比如接班人的人選……當然,這也跟安止的能力有關。他畢業後的一系列運作表現出色,董事會其他老夥計都跟他關係不錯,上上下下認定了他會繼我之後執掌鶴望資本,這是大勢,我不能違背,也不會去違背,因爲安止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
魚敬宗道:“所以,他的心思我明白,當衆撕了合同,無非是先斬後奏,逼我表態,到底是支持他,還是支持你?老弟,如果你是我,你怎麼選?”
林白藥笑道:“那沒得說,我肯定要選自家人……”
“正是這樣!”
魚敬宗並不諱言親疏之別,以他的地位,也沒必要跟林白藥玩弄話術,大家都是聰明人,繞來繞去沒有意義。
“我很欣賞你,咱們倆也算是忘年交,你和葉子談戀愛,我不僅贊成,而且希望你們能開花結果,但是我沒想到,安止的反應會這麼大……”
都說知子莫若父,可真正瞭解兒子的父親,天下又有幾個呢?
“可他既然做出了反應,我只能選擇中斷咱們的這次合作,去維護他在鶴望領導層和員工心裡的威信……”
林白藥道:“五千萬美元不是小數目,小魚總反應大一點,可以理解。”
確實可以理解,如果只是把五千萬美元當成一次商業行爲,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
不過因爲林白藥和葉素商的關係,魚安止很狹隘的把它當成了家事,那麼四個億的數字,放在任何一個家庭都會由量變引起質變,就像點燃了導線,瞬間炸裂開來。
魚敬宗嘆了口氣,他發現今天自己嘆氣的次數幾乎超過之前一年的量,道:“可葉子不理解啊……”
他說了昨晚家宴發生的衝突,到了這一步,面對林白藥這半個當事人,也沒什麼家醜不可外揚的忌諱。
“從古到今,多少做得大事的人卻處理不好家事,我一直引以爲戒,覺得自家的情形大概還過得去,安止、若韞兩兄弟跟你葉阿姨不算太親近,但也基本能夠和睦相處,至於葉子,更是不用我操心。可直到昨晚我才發現,安止對我,對心蘭,甚至對葉子都有很深的恨意,若韞卻是連恨意都沒有了,客氣的像是看熱鬧的無干閒人……”
魚敬宗閉上了眼睛,似乎不願意被林白藥看到眸子裡的哀痛。
最意氣風發的時候愛妻離世,六年後復娶,又忙於打天下,疏於和兒女們的溝通交流,等到各自長大成人,竟反目成仇,互不相容,就是想管教也來不及了。
林白藥默不作聲。
他又能說什麼?
離間父子嗎?
那是不可能的事。
魚安止發難的目的,其實魚敬宗很清楚。
但還是那句話,家事之所以難辦,是因爲家事不關乎誰對誰錯,誰有理誰沒有理。
家事,看的就是家長的態度!
魚安止既是大兒子,又是內定的接班人,且母親早逝多年,魚敬宗心裡對他有虧欠。
另一方面,葉素商不顧大局,對他已經做出的決議表示不滿,擅自和魚安止衝突,將家裡鬧騰的雞飛狗跳。
這種情況,不管爲了穩住家庭,還是爲了公司大局,魚敬宗必然會支持魚安止,而不是一向疼愛有加的葉素商。
畢竟,林白藥這個男朋友,無論魚敬宗對他多麼的欣賞,可正如魚安止所說,在魚家,他還只是一個外人。
“老弟,既然到了這個地步,別的我也不多說了,心蘭以死相逼,讓葉子和你分手,我認爲你們最好還是分開一段時間……”
林白藥的心口,突然劇烈的刺痛起來。
葉心蘭上次就對他不是很滿意,這次又鬧出這樣的事,逼迫葉素商和他分手當在情理之中。
只是沒想到她會採用這麼決絕的手段,竟狠心拿自己的命去向女兒施壓。
可想而知,昨晚的家宴,魚安止的話,給了她多大的刺激!
一想起昨晚葉素商在面對媽媽的逼迫時,會是多麼的無助,又是多麼的苦不堪言,他的眼神頓時透着幾分料峭的冰寒。
“魚總,我要見葉子!”
魚敬宗自然看到了他的變化,再次嘆了口氣,道:“葉子已經答應了,她不會見你。”
“阿姨拿命去逼,她能不答應嗎?”
林白藥自認識以來,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和魚敬宗說話。
魚敬宗體諒他的心情,不以爲忤,道:“老弟,你是有大智慧的人,應該明白事已至此,你做的越多,葉子會越痛苦。聽老哥的,暫時分開也好,等你變得足夠的強大,如果有緣,還會重聚。”
“足夠強大?”
“不錯!”
魚敬宗顯然深思熟慮過,道:“你和葉子繼續在一起,安止那邊就不會消停,很可能這樣發展下去,你們兩個會有衝突。一旦事態不可控,到了那時,不管葉子選家人還是選戀人,她都不會真正的幸福,你和她纔是真的沒了未來。”
林白藥疑惑道:“魚總的意思?”
“很簡單,你有沒有信心在未來一年之內徹底站穩腳跟?”
1999年和2000年是兩個非常重要的節點,一是99年的”5.19”牛市行情,一是00年的互聯網泡沫破碎。
林白藥佈局良久,就是打算藉助這兩個節點實現財富自由,爲以後的衆多投資奠定基礎。
也可以說,再給他一年時間,他會站到大多數人一生都達不到的高度!
“可以!”
林白藥給了確定的答覆。
魚敬宗斬釘截鐵的道:“一年之內,你做到了,安止那點小心思將不值一提。他對付不了你,就要服你,自然不會多生事端。那時我不必夾在你和他之間爲難,葉子也不必再在家人和戀人之間做艱難的選擇……”
林白藥不語。
魚敬宗反問道:“你是對自己沒信心,還是對葉子沒信心?或者說,對你們的感情沒信心?”
林白藥還沒回答,電話響起,一看是何秋的號碼,只好接通。
他靜靜的聽着,說了一句“嗯”,然後掛斷。
魚敬宗以目示意,林白藥也不隱瞞,道:“何總答應幫我籌措國外需要的資金……”
“挺好,那我就放心了。”
魚敬宗長舒一口氣,道:“言盡於此,你好好努力!”
說完轉身離開。
林白藥衝他的背影喊道:“我能和葉子見一面嗎?”
“不用了,她答應了心蘭,不再和你見面。越州也不回去了,過段時間我會安排她出國留學……”
林白藥枯坐湖邊,直至深夜,撿了草叢裡的石頭,遠遠拋出。
撲通。
石頭沉入湖底。
就如人生,不夠強大,很多時候,只能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