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老兩口抱着好些東西回來,有宗瑒穿的衣服鞋子,還有孩子通常愛吃的零食,他們也不知該買些什麼,索性每樣都弄了一點,讓宗瑒慢慢挑。
宗瑒午睡醒來,他看着那些現代衣服,搖頭說他不穿。厲婷婷就耐心坐下來和他說,這些都是這兒的習俗,要是不改個樣子,人家會拿他當怪物看的。
“當怪物就當怪物。”他冷冷道,“我還當他們是怪物呢正好扯平。今天那個人,不就像瘋子一樣亂說話麼?”
他這話,噎得厲婷婷沒法,後來任萍就和她說,不要逼着孩子趕緊改頭換面,慢慢來,他要是不肯穿現代的衣服就先不穿,過段時間想通了再說。
“還等他想通呢?”厲婷婷苦笑,“這樣子穿着長衫出門?誰看了不覺得怪?”
“就像他說的,誰管得着呢?”任萍卻說,“穿衣戴帽個人所好,咱家孩子就愛這麼打扮,沒看見地鐵裡隔三差五冒出一些穿怪衣服的?上次電視上還播了呢。”
厲婷婷想說人家那是cosplay,正常人能那麼穿麼?
算了,她想,母親很明顯是打算偏袒宗瑒的,而且宗瑒脾氣這麼壞,就爲這點小事鬧得天翻地覆也划不來,不穿就不穿吧。
睡起來了,就得重新梳頭髮,厲婷婷把孩子抱到梳妝檯前,自己拿了梳子,細細梳理兒子的長髮。
天有點熱了,厲婷婷看得見,孩子的額頭出了些汗。
宗瑒的頭髮比普通女孩子的頭髮還要長,這個年齡的孩童,髮型是所謂的垂髫,梳理起來有點麻煩,要分成一縷一縷的,然後再綁起來。因爲不是成年人的束髮,所以還是得垂在肩上。
好在厲婷婷知道怎麼弄,雖然手笨了一點,但她還是仔細給兒子綁好了頭髮。
弄完了,她一頭汗,宗瑒也是一頭汗。
“其實沒必要每天這麼綁頭髮,這兒的人都是短髮。”她索性勸道,“明天去理髮店剪了算了,天都這麼熱了,又方便又涼快。”
“兒臣不剪頭髮。”宗瑒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那模樣簡直像拼死不剃頭的明朝遺老。
“沒關係呀”厲婷婷又趕緊說,“就算在這邊剪了,回去一會兒就自動長出來啦真的”
“那我也不剪”宗瑒死死盯着鏡子,“削髮的是和尚,斷髮的是罪犯”
他那樣子,就差點沒說出:“剪頭髮,毋寧死”
後來厲婷婷想想,還是不勉強宗瑒了,人到了一個奇怪的新環境,不可能立即就適應良好,跟着周遭改變自己的一切。
剛剛過來,宗瑒必然會產生抗拒。
若是聽母親一說,就答應剪頭髮,那也不是宗瑒了。
再何況對古人而言,剪頭髮可是天大的要命事情——她怎麼能讓宗瑒立即改變觀念呢?
這太強人所難了。
晚上,宗恆打來了電話,詢問宗瑒情況,又說他下午回了警局,明天就回去。
厲婷婷說那正好,明天她和宗瑒去醫院檢查,就乾脆在醫院見面。
她又把電話交給宗瑒,告訴他,這就是那個奇怪的不見面就能聽見聲音的東西:電話。
“可以和你七叔說兩句。”她笑道,“他在那邊聽着呢,喏,對着這個地方說話就行。”
宗瑒好奇地接過聽筒,小心翼翼放在耳朵旁,然後,用很小的聲音試探着問:“……七叔?”
宗恆在那邊笑道:“瑒兒,聽見我的聲音了?”
“嗯。七叔,你現在在哪兒?”
“我現在離你住的地方,差不多有二十里地的樣子。”宗恆說,“明天一早,咱們就在醫院見面——瑒兒,有新衣服了麼?”
宗瑒垂下眼簾:“我不要穿那些怪衣服。”
厲婷婷苦笑,聽筒那邊的宗恆也苦笑。
“好吧,衣服什麼的,往後就再說。”宗恆問,“那,頭髮剪了沒?”
“……我也不要剪頭髮。”
“可是瑒兒,天熱得很呢。剪了多涼快啊”
宗瑒十分詫異
他沒想到,連宗恆都這麼說
看他好似被震驚到的樣子,厲婷婷趕忙接過聽筒來:“唉,他不肯剪的。不肯剪就算了。宗恆,這事兒明天我們再談。”
那天晚上,厲鼎彥教會了宗瑒使用不鏽鋼輪椅,宗瑒就在家中這小小的範圍裡慢慢練習。
孩子似乎很喜歡這個新玩具,很快他就能運用自如。
比起木頭輪椅,不鏽鋼的現代輪椅實在方便太多了,速度也快了很多。宗瑒玩得靈活了,在家裡搞起了驚險動作,他經常急速向對面的牆衝過去,然後,在即將撞上去那一刻,立即剎車。
任萍看他這麼驚險的玩,嚇得哎喲哎喲直拍胸口,把宗瑒逗得忍不住咯咯笑。
厲婷婷在一旁,暗自吃驚,這還是她頭一次看見宗瑒笑。
快九點了,厲鼎彥就勸孩子說,太晚了,今天先玩到這兒,明天還要早起呢。
宗瑒答應了,這時候任萍早就放好洗澡水,厲鼎彥抱着孩子,去浴室洗澡。
洗完了,給換好衣服抱回到牀上,厲鼎彥朝着女兒使了個眼色。
厲婷婷會意,她跟着父親從房間出來,倆人走到遠離臥室的廚房。
“你們是怎麼搞的?”厲鼎彥劈頭就問,“怎麼把孩子打成這樣?”
“啊?”厲婷婷一驚,“怎麼?他受傷了?”
“身上都是傷疤也不知道是鞭子還是戒尺,一道一道的……是誰把他打成這樣的?”
厲鼎彥顯得有些激動,想來是被那些疤痕給刺激了。
厲婷婷瞠目結舌,她完全不知道宗瑒身上竟有傷痕
“我問他,他不肯說。”厲鼎彥冷笑道,“他是爲你們這對父母做遮掩呢。”
“我抽空問問。”厲婷婷垂下眼簾,“我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受的傷……”
厲鼎彥默默嘆氣,他最後說:“這孩子太可憐了,遭了這麼多罪——誰見有爹媽把孩子打成這樣的?婷婷,接下來你真得好好照顧他。”
厲婷婷嚥了一肚子委屈回到房裡,厲鼎彥那意思,好像是說宗瑒身上的傷痕與她有關。
可她真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她也不記得自己曾經毆打過宗瑒,怎麼如今連爸爸都開始怪自己了呢?
推門進房間來,厲婷婷看看宗瑒,原本他正在翻厲鼎彥夫婦給的那袋零食,一見厲婷婷進來,他停下手,臉上竟然露出羞愧無比的神色。
“兒臣……只是看看……”
厲婷婷心裡忽然一陣苦澀。
只是翻看零食而已。這有什麼不得了的?爲什麼宗瑒會顯得如此不安?孩子天性就熱愛零食,這不是很自然的事麼?到底是什麼樣苛刻的教養,把一個好端端的孩子變成了這樣?連想吃零食的慾望都成了羞愧的事。
她有點忍不住了,乾脆一屁股坐在牀上,抓起一袋蝦條來,一把撕開。
“吃吧。”她故意大咧咧地說,“味道很不錯的。”
見他不動,厲婷婷索性自己抓起一根,咔嚓咔嚓吃起來。
宗瑒吃驚地看着她:“可是……晚膳時間已經過了這麼久了。睡前不該進食的。”
“那又怎麼樣?”厲婷婷笑道,“想吃就吃,幹嘛把自己攔着?喏,嚐嚐吧。”
宗瑒猶豫了半晌,這才伸手抓了一根蝦條,放進嘴裡。
“味道怎麼樣?”厲婷婷試探着問。
吃完那根蝦條,宗瑒舔了舔手指頭:“很鮮。”
他說完,又看看那包蝦條,眼神裡流露出饞意,但卻沒再伸手。
厲婷婷笑起來:“放心好了,你不可能真的吃很多。”
宗瑒看着她,不動。
“吃夠了,自然就覺得飽了。不用誰來告誡你,你自己就會不想吃的。”厲婷婷又把蝦條往兒子這兒推了推,“如果想吃,儘管吃,你的肚子,你自己能負責。”
宗瑒斟酌良久,終於伸手,又拿了一根蝦條。
母子倆,就這麼默默吃光了一袋蝦條。
“瑒兒,問你一件事。”厲婷婷忽然小聲說。
宗瑒一怔,看着她。
“外公和我說,看見你身上有傷痕。”她試探着,看着孩子,“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宗瑒吃零食的手,停下來了。
他低垂着睫毛,不出聲。
“是誰打的?”厲婷婷的聲音有些發顫,“是身邊的宮人?不會吧。還是教你讀書的師傅?容釗他們?還是……”
宗瑒一聲不吭,既不搖頭,也不點頭。
一個答案,已經清晰地出現在厲婷婷的腦海裡。
可是現在她知道問不出個究竟了,厲婷婷想了想,又問:“好吧,我不問那個人是誰了。那,我就問一句:他現在還打你麼?”
宗瑒搖搖頭。
厲婷婷點點頭:“那行。要是再捱打,瑒兒,你就來找我。我不會再讓他打你。”
對厲婷婷的話,宗瑒沒有直接回應,他只說,時間不早了,他想睡了。
那天晚上,厲婷婷和宗瑒睡一間屋子,她知道宗瑒不習慣和人睡一起,所以乾脆讓宗瑒睡她和阮沅共同睡了十多年的那張雙人牀,自己則使用了很久以前買的一張鋼絲牀,房間不大,所以鋼絲牀只能白天收好靠牆,晚上再撐起來。
關上燈,厲婷婷摸索着爬上鋼絲牀,她慢慢放平身體,如今,她又回到這間屋子裡來了。
“宗瑒……”她忽然輕聲問。
沒有回答,但是厲婷婷知道,孩子沒有睡。
“知道麼?這屋子,阮尚儀也住過十多年。”她低聲說。
此後,暗夜寂冥,再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