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二十萬對三萬,折損近半,輸得還不冤?”阿赤兒語出驚人,速柯羅簡直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打心底裡難以接受。
他激動起身,紅眼吼叫:“那可是整整兩萬弟兄啊!他們,他們是部族最驍勇善戰的勇士,他們跟隨我多年,從大草原爭牧場開始,南征北戰,他們每一個人,都爲部族流過血、捱過刀,傷痕滿身!功勳累累!如今……如今我馬鞭一指,他們竟被山賊活活燒死……我,我對不起他們啊,阿赤兒兄弟,我無法跟將士們交代啊!”
“你輸得不冤!”阿赤兒臉色肅穆地重複了一遍,語氣加重道:“你覺得冤,那是因爲你不知道對手是誰!”
“對手?不是紅巾軍麼?”
“是紅巾軍不假!可區區山賊卻要你我合兵進剿,你就不奇怪麼?你可知道紅巾軍的真面目麼?”
“真面目?什麼真面目?”速柯羅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他心裡一直有這個疑問。他堂堂荊州山越督帥,阿赤兒則是揚州南嶺督帥,兩人都是當朝二品的實權武臣,爲了剿滅一支山賊,竟要動員兩位督帥協同作戰,而且還是皇帝親自下達的調兵手諭,這一切非常不合理,簡直是咄咄怪事。
“這是一個秘密!放眼大狄只有六個人清楚!”阿赤兒輕輕釦着桌面,一個個數道:“除了我和我的幕僚,另外三個人,分別是虎軍大督帥夜於羅、狼軍大督帥朵里爾、綠營總統領屠天煜;至於最後的這一位知情者,乃是皇帝陛下本人!”
“陛下?”速柯羅大吃一驚,失聲問道:“陛下遠隔萬里,垂拱九重,如何知曉此間之事?啊!阿赤兒兄弟,難道你是……”
“不錯!”阿赤兒又沉又緩地點了點頭,目光一動不動地盯着他,“大哥!兄弟我……有密報專奏之權!”
這回,速柯羅是真的感動了。密報專奏之權!他深知這六個字的分量和作用,那可是一副閻王帖、催命符,一旦張揚開去,皇帝和虎帥都不會放過他!自己掌握了這個秘密,等同於掌握了他的生死,這是何等的信任?
速柯羅心頭滾熱,沸血上涌,只覺口乾舌燥。士爲知己者死!沒說的,從此以後,我速柯羅就是你親大哥!這句話,他沒說出來,而是用目光告訴了對方,他相信對方一定會懂。
他忽然意識到另一個問題,爲了取信自己,阿赤兒不惜自曝命門,授人以柄,所爲之事那是何等的緊要?對!一定是性命攸關的大事!
他趕緊問道:“好兄弟,你告訴哥哥,他們,到底是什麼人?”
“逐—寇—軍!”阿赤兒說得很緩,可每個字都很重,重得像攻城錘,一下接着一下,砸得速柯羅心膽俱裂。
他驚呆了。逐寇軍!竟然是逐寇軍!那是屬於魔王的軍隊,是韃靼人永遠的傷痛。
縱觀大狄全國,速柯羅是極少數擁有與逐寇軍交手經歷的將領,不是因爲他年輕,而是因爲他還活着。
那是十五年前在幽州的時候,年僅十五歲的他還是個小小的十夫長,可身處前線的優勢,卻讓他親身體驗了逐寇軍的強大和恐怖。
那一年,他隨着五萬部族先鋒,浩浩蕩蕩攻向中原,勢如破竹,華朝官軍望風披靡,蕩平中原指日可待。
那一天,大軍攻破了安定城,這是通往中原最後的一處壁壘,長安就在眼前,幾乎一伸手就能勾到。
可是,一面血色戰旗擋在了面前,那朵耀眼的金色火焰,彷彿是盛開在地獄的花朵,傳遞的是死亡的邀請。
騎兵!比他們更強大的騎兵!奔騰的鋼鐵洪流,沖垮了他們的陣型和鬥志,那精良的裝備,可怕的機關,詭異的戰法,讓戰無不勝的草原勇士品嚐了潰敗和死亡的滋味。
他至今歷歷在目,上級死了,同僚死了,部下死了,茫茫天地間只有他一個活人,是一根麥管和一潭發臭的水坑保住了他的性命。他跪在整整五萬顆頭顱堆砌的京觀面前,哭得像個無助的小女孩。
五萬人哪,如果手拉着手,可從長安一直排到關外。可是,一戰過後,竟被逐寇軍刀劈斧砍,屠戮殆盡。這不是五萬老幼婦孺,不是五萬遊兵散勇,而是五萬最精銳的草原騎士!就這麼……沒了?
他驚駭欲絕,哭着向北方拼命跑,每到一座城池,城頭飄揚的金色火焰將希望化作絕望。於是,他繼續跑,一直跑,跑出了幽州,跑出了長城。兩個月後,他跑回了大草原,奄奄一息,癱倒在草地上,險些再也起不來。
十五年來,他不知多少次從噩夢中驚醒,即使逐寇軍已然覆滅,可那朵金色火焰卻已深深灼傷了他的靈魂,如同夢魘般揮之不去。
如今,噩夢就在眼前,就在對面的山谷中,血色!機關!火焰!對!是他們!是他們!他們從地獄回來了!
速柯羅彷彿一瞬間又變回了那個無助的孩子,他渾身戰梀,冷汗淋漓,腦海裡充斥着五萬張扭曲的面孔,自己的面孔也漸漸扭曲起來。
他失態的模樣被阿赤兒看在眼裡。他適時放上了最後一根羽毛:“這是最後一支,也是最強的一支逐寇軍!他們的統帥,就是謎一樣不知所蹤的魔王第九子!”
魔王!魔王!速柯羅面無人色,在他的噩夢裡,在那血焰戰旗下,有一道山嶽般讓他不敢仰視的恐怖身影!
他今生今世都無法忘記,從前的那位萬夫長,曾經的達索部落第一勇士,當時衝在最前方的先鋒督帥大人,是如何在眨眼間被魔王徒手撕成了兩截,那漫天的血雨,彷彿是衝鋒的信號,那淒厲的慘叫,宛如死亡的喪鐘……
“速柯羅大哥!”阿赤兒一聲斷喝,將速柯羅嚇回了魂,“啊!甚……甚麼?”
他閃眼看時,卻見阿赤兒先是虎目瞪圓,忽又怒色收斂,笑道:“你怕了?”
速柯羅瞬息間臉色數變,卻吶吶地說不出話來。
阿赤兒仰天打個哈哈,說道:“大哥,你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吶。”見他臉色愈發難看,阿赤兒冷笑:“魔王之子又如何?大哥可知,小弟與此人早在三年前就已交過手,我雖然敗了,卻也險些要了他的命!”
於是,阿赤兒將當年之事分說了一遍,嘆息道:“此人之奸詐,勝其父多矣,但也不是不可戰勝的。大哥,你不是一直奇怪,小弟爲何要接納義軍投降麼?哼哼!小弟那可是救了你一命吶!”接着又將湞江水計的前因後果講得明白,直聽得速柯羅心驚肉跳,後怕不已。
阿赤兒鼓起脣舌,振聲勸道:“大哥啊!這回你可相信了吧,魔王之子也有吃癟的時候,眼下他孤軍困守,我軍雖遇挫折,可也逼出了他的底牌,如今我軍依舊三倍於敵,正是建此奇功的大好時機呀!”
速柯羅驚魂未定,猶豫道:“可你我連日大敗,軍心已然不穩,若再遇挫折,只怕轉眼便是潰敗之勢呀!”
“此言差矣!”阿赤兒笑而起身,“此一時彼一時!我軍折損過半難道是白死的麼?人馬死傷雖重,可也將最大的機關破去了,此刻,清風寨就像砸開硬殼的胡桃,若不趁此全力進攻,一旦錯失良機,悔之晚矣!”
速柯羅彷彿看見了曙光,連聲問道:“阿赤兒兄弟!你可是有了定計麼?”
“不錯!”阿赤兒顯得意氣風發,揮手道:“其實我軍最初的戰術就是對的!敵軍雖然精銳,畢竟只有三萬,我軍雖是烏合,可卻勝在人多勢衆。明日起,我們萬人一隊,輪番進攻,無休無止,不予守敵片刻喘息之機,磨也磨死了他!”
速柯羅大喜:“好!阿赤兒兄弟,哥哥便聽你的!”
兩位督帥當面議定,夤夜頒下將令,天明進攻。可沒想到的是,大軍居然真嚇破了膽,甚至流傳起謠言,說對面兒的紅巾大帥是火德星君下凡,隨手一招便可降下天火,莫說是十萬人馬,便是百萬也是白搭。
謠言這東西,說的越離譜,就越有人信,上層自然清楚那是機關陷阱,可卻苦於無法將十多萬人一一說服。一時不慎,竟是謠言四起,禁而不止。
無奈之下,狄軍依照慣例祭出屠刀,各營各寨的旗門上掛起一長串人頭,斬首五百餘級也沒有半點作用,謠言反而越傳越蠍虎,煞有其事地聲稱,凡是天火燒死的人,那是要神形俱滅的。
神形俱滅!靈魂也燒化了,那豈不是無法迴歸長生天了?這樣一來,且不說形同烏合的綠營兵和義軍降兵,便是精銳的虎狼正規軍居然也受波及,愣是不肯領命,險些釀成譁變。
如此爛局,握手言和的兩位督帥也沒了主意。最後,陳霖華想出對策,“二位督帥放心,這事兒我有辦法!”
二位督帥瞪眼追問:“什麼辦法!?”
陳霖華輕捻微髯,從容答道:“咱們以毒攻毒,以法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