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連續作戰疲憊不堪的起義軍,還是新來乍到立足未穩的逐寇軍,這多出來的一天都顯得格外寶貴。部隊需要休整重編,物資需要統籌下發,接下來的戰略戰術都要結合地形一步步推演,太多的事要忙,要考慮,要謀劃,其實時間萬分緊迫,戰爭的形勢遠沒有劉楓表現出的那麼從容。
七百多條運輸船連夜完成卸貨,黎明前已離開即墨,往下游入海口進發,一邊沿線向後方民衆分發救濟糧,完成後將在膠州灣的不其港集結,等待運送下一批援助物資。此外,他們還有另一項使命,將楚王親臨坐鎮的消息傳遍青州的每一寸土地,號召那些肚餓血熱的小夥子們到即墨城來,在血焰王旗下參加偉大的青州保衛戰。
隨船隊同赴青州的除了戰略物資和增援部隊,楚王還帶來了許多戰場急需的特種人才。
吳越戈的夫人陸易巧,作爲這次醫護營志願者的領隊,已帶領五百名醫護人員設立醫棚,集中救治傷員,同時對城內的婦女、甚至兒童進行簡單的止血包紮等戰地救護簡易培訓。
趙鐵錘的大弟子,一個名叫紀廣豐的中年漢子,帶着兩百名匠師隨軍效命。其中的一百人已被派去了城牆,負責檢修因爲長時間、超負荷運作而故障頻發的弩機,同時爲昨晚匆忙組裝擺個樣子的旋風投石機校準方位,並出城爲弓箭等遠程拋射武器劃定射程、測算座標。
剩下的一百人卻在做着另一件事。
這件事極度隱秘,也極度危險。劉楓甚至專門爲他們開闢了一處空地,調了一千名鐵衛圍得鐵桶一般。
他們的任務是——炸藥包。
炸藥包的工藝其實沒有什麼技術含量,破開油紙重重包裹的封蠟火藥桶,傾倒在一塊方方正正的棉布上,事先墊一張雙層油紙,撒上一大把鐵片鐵釘鐵蒺藜,在中央位置放上一支微爆型火藥製成的雷管狀引爆裝置,導出引線,再鋪一層油紙,把棉布裹起來做成被包模樣,捆上麻繩,放到鋪滿乾草油紙的木箱子裡統一存放。這就成了。
看似十分簡單,一名熟練的匠師只要半炷香的功夫就能完成所有步驟。然而,真正的難度不在於製作工藝,而在於對製作環境的要求很高,要足夠乾燥,因此不能在船上做,也不能在夜晚做,晚上開工必須要點火把,一個零星的火花足以毀滅一切。因此,到達後的第一個不下雨的白天,就是做炸藥包的最佳時機。
這種二十斤規格的炸藥包是經過仔細篩選才定下的最佳配比,爆炸時的直接殺傷範圍三十米,鐵片鐵釘等最遠可以飛過八十米。——對於目前的戰場需求,這個威力足夠了。
只有五天的時間,雖然黑窯已竭盡全力,可配藥、烘烤、翻炒等步驟太過複雜,又必須小心翼翼,因此只來得及製作了五十桶標重百斤的黑火藥。每桶可以製作五個炸藥包,也就是說,在下一批物資到達前,炸藥包的數量共有二百五十個。
這是劉楓手中真正的殺手鐗。
同時到達的,還有隨風堂的大批武者。楚王遇刺幾乎顛覆了整個楚國,這樣的教訓太深刻了,痛定思痛,此等挫事今後決不能發生第二次。
這回,隨風堂堂主白嶽親自帶隊,一百名武藝最高強的疾風衛隨行護駕。這還只是明面上的,真正的王牌,則是聞訊歸國的國寶級宗師,李行雲。
自從劉楓出事,楚國朝堂定下制度,李行雲和李德祿,絕不能同時外出,至少要有一個乖乖待在王宮裡,緊隨在楚王身邊。這一輪,便是李行雲當值。
黑狼、古越蘭、羅冠虎、常朝陽等親衛將領忙着帶領鐵衛熟悉地形,務必在一天內掌握即墨城的城防設施,爲第二天的硬仗做好準備。
王擎蒼這員重量級的大將則暫時調撥到無顏軍,率領滾滾鐵騎馬踏聯營,這纔是屬於他的位置。
最誇張的是這次開赴青州的玄武營樓船第二艦隊,艦隊指揮是副營主戴龍魁,因爲要給2萬鐵衛留出空間,所以艦上只帶了操船手和操炮手,負責接舷戰的格鬥水兵都留在國內沒有隨艦,而按照劉楓的指示,此戰過後,第二艦隊將作爲新納入版圖的楚國東部固有水上力量常駐青徐。於是,戴龍魁不得不現炒現賣,豎起招兵旗,就在即墨城內招募新的格鬥水兵,倒也應者如雲,幹得風風火火。
同時參訓的還有即墨城的二線民兵,大批物資裝備的到來,使守軍的兵器甲冑進一步充實,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拿出來,將這些急於保護家園的漢子們武裝起來,稍加操練也能在守城戰中發揮應有的作用。
戰爭,需要每一個人。
女人,也是人。
楚王殿下當場下令,組建鸞衛營第二分隊,由明月出任分隊長,那些丈夫戰死的寡婦們提供了龐大的兵員,當天就有超過三千名粗手大腳的悍婦應徵,她們高喊“報仇雪恨”的口號,以十二萬分的熱情、激情、悲情,投入到弓弩手的訓練課程中。相應的,節省出的男射手們,則拿起刀槍,披上鎧甲,改行成爲步兵中的一員。
趁着軍事會議的間隙,劉楓來到醫棚,走進一處單獨的小帳篷,李天磊睜着銅鈴般的眼睛靜靜躺在牀上,右邊的袖管空空落落,乾癟無力地垂下牀沿,原本應該在袖管裡的那條粗壯手臂,沒了。
“舅舅……”
李天磊以極慢的速度轉頭臉,黯淡無神的眼眸耗費許久才聚攏焦點,又過了好一陣子,他終於認出人來。
“殿下……殿下!”
他本能地掙扎起身,急要行禮,可習慣中用以支撐身體的右臂已整個消失,瞬間的失衡令他幾乎跌下牀來,正好被劉楓飛步過去扶住,黃豆大的淚滴滾滾而下:“末將……末將……已是一個廢人吶!”
戰場廝殺,兇險異常。在鐵與血面前,很多人很多事都是公平的。武藝超羣的大將不一定比小兵更安全,太過勇猛也一樣會吸引敵人的眼球,增加死亡的風險。
在最初的那場持續三晝夜的總攻中,依靠無顏鐵騎在最後關頭的一次瘋狂逆襲,一望無際的狄軍終被擊退。整整5762名足以以一當十的精銳騎兵血灑疆場,這是無顏軍起兵以來單次戰鬥的最高戰損。正副軍主全都負傷,可見這次衝鋒是何等慘烈。
一支小小的冷箭,射中了戰馬的前腿,無顏軍的頂級大將被整個掀飛,無可抗拒地落入前方密集的敵陣,一名遲鈍的狄軍新兵本能地閉上眼,豎起長槍,無意中,銳利的槍尖以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刺入了盔甲的縫隙,挑開了骨骼關節,將李天磊的整個肩窩由下而上刺個對穿,巨大的慣性將傷口一瞬間撕裂,待他最終落地時,李天磊已不再擁有右臂。
李天磊是不幸的。正常情況下,一百個刺傷他的新兵也不是對手,可是,戰場上沒有可是,一切既已發生,那便再也無法挽回。
李天磊又是幸運的。重傷落入敵陣,一瞬間的劇痛讓他爆發出了驚人的戰力,在來自四面八方的圍攻中,一隻手,一口刀,硬生生撐到部下們拼死趕來救援。——至少,他活下來了。
雖只一面之緣,可在劉楓印象中,李天磊這個不太正經的老男人,是個兼有武夫之魄謀士之心的傑出將領,也是他麾下少有的帥才。廣信一別僅年餘,曾經的硬漢卻彷彿一下蒼老了二十歲。
李天磊武藝高強,足與羅三叔、王擎蒼等人比肩,酒席上一招制穆文的情景歷歷在目。可是,沒有了右手,他已無法揮舞大刀,不能一手執銳一手控繮,他甚至無法再作爲一名最普通的騎兵。
劉楓心如刀絞。可是……這就是命。
對此,劉楓沒有過多的安慰。在這個時候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的。只是扶住他肩頭,用很自然的語氣告訴他:“楚國有黑狼、程平安這樣的獨眼將軍,爲何不能再出個獨臂統領?——姐姐麾下,你既是副帥,又是軍師,如今上天不許你上陣廝殺,爲的,就是要你運籌帷幄,專心用頭腦殺敵!——舅舅,你是咱逐寇軍的好漢子,旁的話我也不多說,準養傷不準退休,傷好了就回來,外甥缺帥才,倚重你的地方多了,將來還要你做統領的!”
一番話只說得李天磊熱淚縱橫,哽咽難語,又點頭又搖頭。
劉楓出帳,躲在門外的劉彤撲上肩頭,像尋常的女孩一樣嚶嚶啼哭起來。對她來說,李天磊就像父親一樣,有他在背後出謀劃策,劉彤纔是威震四方的鐵騎公主。身爲女子,率領三萬男兒,在無邊無際的平原上游擊,她承受了太多常人無法想象的壓力。避開部下,摘脫面具,在親舅舅面前,她還能像普通女孩那樣撒嬌使性,解放真實的自己,盡情享受來自父輩的溫情寵愛,這也是她釋放壓力的唯一途徑。
偶有一天,當擎天大樹轟然倒下,劉彤就像走丟的孩子,孤苦無依,茫然失措。——就在此時,劉楓來了。
“放心,有我在!”
寬闊的胸膛,溫暖的懷抱,一時動情一時激憤,十指死死扣住他胸前的甲片,劉彤發出受傷幼獸般的低吼:“報仇!弟弟!爲舅舅報仇!——我……我好想出城跟他們拼了!”
劉楓溫柔地拍她背心,輕輕地問:“爲什麼不呢?”
沉寂片刻,劉彤猛地掙脫出來,難以置信地擡頭,正對上劉楓溫情與殺機交替閃爍的目光,他微微勾起的嘴角像刀子般尖銳。
“明日,我們反擊!”
劉楓簡短的話語透着強烈的自信,讓人一瞬間放下所有顧慮,只想全身心去相信他,依靠他。
除了舅舅,我還有弟弟,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