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過鬧過之後,大家又全都坐定下來。臉上的笑容猶未退去,望向劉楓的目光中卻滿是欣慰和敬佩。——爲了他的運氣。
與大狄簽署停戰,這個沒人看好的決定,如今卻成了最英明最實惠的選擇。試想,眼下潼關門前這亂局,看似戰況激烈,其實還是個平手,可時間一天天過去,不分勝負就是大狄的勝利。以目前的情況看,勝負未定,可大狄破都滅國,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了。楚國如果至今陷在這泥潭裡,非但撈不着丁點兒好處,更是把全國的命運去賭別人的勝負,哪有此刻揣着鼓鼓囊囊的錢袋子坐山觀虎鬥來得痛快?
話說大王的運氣,真不是蓋得!——肯定是運氣!誰能猜到陳霖華他們三個公費旅遊也能立此擎天之功?真成活神仙了!
對於這種論調,劉楓卻另有說辭:“我知道,你們當我是押寶,其實不然!——確實,我猜不到此戰勝負,之所以與大狄停戰,不過是最穩妥的做法。你們想一想,如果大狄勝了,我們明哲保身,又實得徐揚二州之地,還能落個‘見利不忘義’的好名聲,何樂而不爲呢?——退一萬步講,大狄若是敗了,真就滅國了,那麼……天下沒有大狄,《臨淄和約》便是一張廢紙,我們屆時也大可以再度參戰!”
“但是我本人的意願,並不希望狄戎就此滅亡。你們不要那麼驚訝,這是真的。不錯,楚國若是全力北伐,我有信心一年內推翻大狄!注意,我說的是推翻!不是取代!諸位,我要提醒你們,我們的目標不是推翻大狄,而是奪取天下!——大狄若倉促滅亡,察合津和趙華無力繼之,甚至爲爭奪關中,他們彼此也必將兵戎相見。屆時,失去中央皇權壓制,又沒有足夠強大的新勢力震懾與吸納,北方和關外殘餘的韃靼諸侯也定會趁勢並起,以楚國目前的實力,破敵事易,守境實難,這場席捲天下的戰亂十年難平,鹿死誰手也未可知!我們何苦爲之?準備不足,一時衝動,陷天下於水火,羈本國於兩難,不仁亦不智!”
“這是往大里說,光從眼前看,楚國若是參戰,只有荊州戰場可打,打贏了也只得個荊州,放他們過去,荊州就是白撿的!——再說了,我們死活配合作戰,他們攻佔長安,繼而虎踞關中俯視天下,與我有半分好處?不如像現在這樣,讓他們痛痛快快打,不論勝負,全都元氣大損,若兩敗俱傷,我們更能漁翁得利!假以時日,楚國國力充盈,大可步步爲營,蠶食而穩取天下——如此才最符合楚國的利益,也是天下蒼生之幸,諸位看呢?”
這又是另一番道理,羣臣相顧愕然,竟是瞠目結舌,啞口無言。
沙克珊和朵里爾顯得尤爲震驚。這二位,是主戰最積極的。不爲別的,最怕大狄翻身把帳算的就是他們。恨不得楚王傾盡全國之兵,兩面夾擊,趁他病要他命,一舉將大狄徹底推翻永絕後患。
可是,楚王卻拒絕了,甚至獨排衆議毅然停戰。二人扼腕嘆息之餘,不免暗自腹誹:目光短淺,大事惜身,小利亡命,不納忠言,剛愎自用……
直到此時此刻,楚王殿下親口解說,娓娓開言,從小說到大,由遠說到近,穩立堂皇大道坦言利弊得失,獨窺一戰勝負反觀天下興衰,竟是說得句句在理,絲絲入扣,二人這才如夢初醒,方知自己纔是“目光短淺”,登時面紅如血,羞愧難當。可矛盾的是,心中卻又騰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炙熱,那是久違了的勃勃野心。
對於這二位來說,降楚絕非心甘情願,畢竟曾是稱霸一方的藩鎮諸侯,麾下漢胡步騎人馬動輒二三十萬,如今只是區區一個軍團的副統領營主,手上只三五萬騎兵,還要對一個山裡出來的女人俯首帖耳。這樣的落差,是人都沒有情願的。
可不降不行啊!他們兩個想得很清楚,這場仗,打到當時這個程度,想要滅亡楚國是絕不可能了。可以說,這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敗仗。敗仗,就要有人承擔責任。——太子殿下是不可能的,國丈老爺於勃羅也可以排除。那麼其餘的四位大督帥中就要有人背黑鍋。這倒黴哥倆,一個敗在開頭,一個輸在結尾,正好湊個有始有終,這黑鍋是背定了的。
這也只是其中的一環。如果潼關劇變沒有發生,那他們多半也會自認倒黴,然後自縛上京面聖,負荊請罪,哪怕明知海天磨刀霍霍,不可能心慈手軟,他們也絕對沒有叛國反亂的勇氣。可世間就是那麼巧合,堂堂大狄,也像二十年前的大華一樣,被人突然陳兵長安城下,其命運會否也是一樣,帝王被俘,就此家國淪亡?
恰在這時,楚王殿下的天雷地火轟然問世,有此天威神術助軍輔國,改朝換代並不是夢想!
這兩個念頭一起,兩人都看到了最後的一絲希望。保住部族存續,保住榮華富貴,雖然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可總比失去一切強!
這樣的念頭支撐着他們,讓他們做出了舉族變節的冒險決定。眼下雖然吃虧,可背後卻隱藏着巨大的利益——楚國將來要是問鼎成功,取代了大狄天下,那麼殘存的韃靼人該怎麼辦?
沙克珊和朵里爾,忽然都冒出同一個念頭:楚王,他很可能需要一個韃靼族出身,卻又忠心耿耿的代理人。——那不就是我麼?!
如今,楚王殿下智謀超絕,想人所不能想,爲人所不能爲,他們都覺得,自己距離心中預期的長遠目標,又近了一步!就連耳朵上新紮的血洞似乎都不怎麼疼了。
有的時候,當野心和畏懼交織,也會催生出忠誠。說到底,是韃靼人骨子裡的狼性,讓他們慣於趨從強者,當老狼王垂暮衰弱,當新的強者橫空出世,去舊迎新,傍強凌弱,對他們而言就像吃飯睡覺一樣自然。
輕盈的腳步聲響起,宮女們手捧條盤魚貫而入,爲每一位大人和將軍換上新茶,特濃的釅茶,苦澀但提神。又有瓜子、紅棗、花生等零食,以及新長現摘的時鮮瓜果。須臾之間,大殿裡鋪陳地跟後世開茶話會一樣。
今晚,註定是個不眠夜。
潼關戰役最多隻有十天,過時不決勝負,就是勝負已分。勝也好,負也罷,其實都已是塵埃落定的事兒了,可消息傳回嶺南,至少要三天時間,細細算來——就是今夜!
劉楓沒有強求,卻也沒人願意回去睡大覺,就連大婚在即的周雨婷和江夢嵐,竟也寧可熬夜傷容而不願走。這就跟通宵看球似的,爲了第一時間知道詳情,甘心情願苦巴巴地熬在那裡活受罪。
他們都有一種感覺,那是即將目睹歷史在眼前發生的強烈震撼。
不僅如此,但有結果,楚國也必將作出反應。羣臣衆將齊聚一堂,正是爲了第一時間商議此事。
事實上,楚國雖然已經停戰,但是爲了應對各種可能發生的極端情況,前線四大軍團,超過50萬戍邊部隊全都沒有解除戰備,士兵們荷甲睡在陣地上,武器就放在身邊,隨時準備應對突發情況。都城廣信也同樣如此。此刻,城外集結的精銳軍隊包括8萬羽林軍鐵騎、10萬山越戰士、10萬韃靼遊騎兵。如有必要,只需一聲令下,28萬人馬隨時可以開赴戰場。
風雲鼓盪,驚雷暗藏,殺機莫測,蓄勢待發。
懷着各種各樣的心情,楚國的菁華們默默品着茶,偶爾取一顆水果放進嘴裡,無聲地咀嚼着,咳喘不聞。只有周雨婷和江夢嵐兩個女子,面對面磕着瓜子,輕聲聊着女人間不爲人知的小秘密,那看似燦爛的笑容裡……總有那麼一點點的不自然,兩道不懷好意的目光時不時地掠過主座上的楚王殿下。
劉楓被她們瞧得心裡發毛,站起來,拍了拍武破虜,“來,聊幾句。”
走入偏殿,武破虜已臉色慘變,不待劉楓開口就搶着說道:“你……你要趕我走!?——我爲你出生入死,水裡火裡,如今就求你一件事!你竟要趕我走!?”
“別……別激動……”劉楓大感頭疼,心說你他媽也太敏感了吧,我還沒張嘴,你咋就知道我要說什麼了呢?只得老實地承認:“好吧,我確實想趕你走……”
“我爲你出生入死,水裡火裡……”
“好了好了,武若梅也爲我出生入死,水裡火裡,如今也就求我一件事,你叫我怎麼辦?”楚王痛心疾首,語重心長:“聽我話,回家去吧,你賴在王宮裡不走,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啊!若梅說啦,你再不回去,她就……她就死給你看!”
武破虜渾身一震,“不!不行!她還年輕,路還長着,不能毀在我這糟老頭手上!絕對不行!”他轉過臉來,神情無比鄭重:“殿下,只怪我管教無方……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好想,爲了叫她絕了念想,微臣只有……只有先走一步啦!”左右瞧瞧,見一根柱子挺結實,嗷地一聲怪叫悶頭衝過去。
“啪!”
武破虜臉上捱了老大一個耳刮子,滴溜溜轉兩圈,一屁股坐倒。
劉楓的傷其實很重,至今沒有痊癒,一身神力也只恢復了兩成,可放倒一個發瘋的老書生還是做得到的。與此同時,他自己也差點氣得發瘋,本想將事情說得嚴重一點,哪想到險些把自己的第一重臣給活活逼死了,他死了,武若梅還活的下去?
到時候傳出去,楚國兩大重臣,因爲不倫之愛雙雙殉情,淪爲天下笑柄不說,失去了這對智謀超絕的父女,將來誰爲自己打天下啊?
尼瑪,這叫什麼事兒啊!
“你你……你……”劉楓又糾結又急躁,心裡還滿是後怕,像頭困在籠子裡的老虎,在偏殿裡來回走動着,望一眼屋外,壓聲怒道:“我他媽就不明白了!——若梅對你癡心一片,你……你連死都不怕,到底在擔心什麼?”
此刻的武破虜哪還有半分智珠在握的謀主風範,捂着高高腫起的臉,雙眸含淚,目光呆滯地像個深閨怨婦,只一個勁地喃喃重複:“我不能害了她……不能……”
劉楓還想再勸,忽然殿外靴聲橐橐,隨即桌椅挪動嘎嘎連響。——顯然,倍受期待的潼關戰報,終於到了!
君臣二人對視一眼,盡皆肅然。武破虜頓時像醒了似的,立刻收淚蹦了起來。
“回頭再說!”
“是!”
“不趕你走,也不準再尋短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