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龍崗,秋風徐起,落葉蕭蕭,山間夜雨,瀝瀝沙沙。
如今已是傍晚時分,幽暗的石屋內冷冷清清的,惟有木桌上豎着一縷殘燈,搖搖曳曳,照亮了桌邊呆呆出神的俊美青年。
周宇霆很鬱悶,回想着白天看到的一切。臥龍崗的實力遠遠超出了家族的情報,這種事態發展超出掌控的感覺,讓他很不舒服。他下意識的感覺到,自己眼中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實的,可左思右想卻又找不出破綻來。
形勢很不利!在即將到來的談判中,他很可能會陷入被動,作爲家族利益的全權代表,他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可談判勢在必行!隨着大狄運河的開鑿,長江以南的微妙平衡被打破了,無論是揚州的虎軍還是荊州的狼軍都開始頻繁動作起來,兩州北部的大城市還好一些,抽稅抽丁,至少日子還過得下去。
可像嶺南這種窮鄉僻壤,胡人早就沒有了足夠耐心,爲了完成任務,簡直是無所不用其極。
局勢已經崩壞至極,再這樣下去,整個嶺南非要大亂不可。這對於由仕入商,大走下坡路的三大世家來說,是一場不折不扣的災難。
大華的朝廷倒了,他們失去了勢的優勢,從官宦世家淪爲一介商賈。可憑藉對形勢的準確判斷和龐大的物力財力,他們與大狄朝廷達成了脆弱的平衡。
名義上,嶺南也是大狄的國土,可實際上卻通過鉅額的供奉,維持着國中之國的局面。
如今平衡被打破了,來自北方的壓力,促使胡人把目光投向山丘密佈的嶺南,周宇霆毫不懷疑,再過不久,韃靼人就會將騎兵開進這塊幾乎沒有平原的地帶,將這裡的財富和人口搶劫一空,就像他們在北方乾的那樣。
兵戈將起,倒黴的可不只是窮苦百姓,他們這些錦衣玉食的名門望族也同樣難逃兵禍!在這個時候,錢多解決不了問題,相反,錢越多,麻煩越大!因爲他們沒有與之相稱的力量!
形勢越來越惡劣了,尤其是他們周家,另外的吳家和鄭家已經抱成了團,可他們卻獨獨把周家排除在外,僅僅只是因爲以往的那些家族恩怨。
連脣亡齒寒的道理都不懂,鼠目寸光之輩!周宇霆咬着一排潔白的細齒,在心中惡狠狠的怒罵。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三大世家不是不懂這個道理,事實上他們手上是有私兵的,可是在大狄的嚴密監控下,又能多到哪裡去呢?看家護院、保護商路是夠了,可真要他們揭竿造反,那是遠遠不足的。
更重要的是,世家的那些老頑固們,他們根本就沒有這個勇氣和魄力!
他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尋求新的保護,哪怕對方是他們從來都看不起的山賊——不是沒想過支持起義軍,無論是義山還是忠勇,他們的答覆都很簡單,兩個字:投降!他們的胃口和韃子一樣大,企圖奪走世家的全部。
最後的退路就這麼斷了!
所以,他周宇霆出現在了這裡,同時,這裡也是他唯一的選擇了。
因爲吳家已經綁住了最像樣子的鐵槍營,而鄭家則選擇了人多勢衆的清風寨,剩下的如意洞,不好意思,三大世家的代表去是去了,可一看之下無不轉身便走,實在是太爛了,人少不說,裝備簡陋堪比叫花子,紀律渙散,士氣低迷,戰鬥力比他們的私兵還不如,如何靠得住?
至於這盤蛇崗,根據家族的情報顯示,盤蛇崗只有四五百的兵力,實力排名更在如意洞之後。因此,已經有所憑藉的吳鄭兩家,甚至連看看的興趣都沒有,就連還沒有着落的周家也從未真正考慮過盤蛇崗。
周家沒了方向,無所適從之際,不料盤蛇崗卻主動來了使者,邀請周家派遣代表,出席新首領的就職儀式。
考慮到這許多年來,盤蛇崗與他們周家一直維持着礦石換糧食的交易,大家合作愉快,也算是老主顧了,反正看看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於是,年輕一輩裡最精明得力的“七公子”,便領了家主的全權委託,巴巴的跑來碰運氣。
不料真讓他給碰上大運了,這裡的兵力不算太多,但三千之數也不少了!更重要的是,這裡的單兵戰鬥力,足以把同行們甩開八條街不止。
周宇霆不懂得打仗,但他眼光毒辣,若是兩邊真要幹起來,那些烏合之衆絕對不是這些精兵悍將的對手。
照理說,周宇霆算是撿到寶了,他應該高興纔是,可他就是高興不起來,他有太多的疑惑沒有得到解答,這裡的一切處處透着詭異,強大的實力不可能憑空冒出來,他們……究竟是什麼人?
周宇霆不禁一陣苦惱,伸手輕捏眼窩,今晚他必須想明白這個問題,天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和那個劉楓會面,也不知道他們會提出什麼條件。事實上,只要不是太苛刻,他周家已經別無選擇了。
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激起的水氣讓山間的空氣愈發清新,沁人心脾。
屋檐上,一滴滴落下的雨滴,打在地上的積水上,有節奏地發出噼啪噼啪的聲響,周宇霆聽得有些入神,眼神逐漸茫然起來。
隱約間,一陣深沉渾厚的聲音悄然飄至,擾亂了他的心神。好悲涼的旋律,那是……歌聲麼?深更半夜,怎麼會有人唱歌?
歌聲漸響,竟似是數百人齊唱!?
周宇霆心中大奇,急忙奔出屋去,發現出來觀望的不止他一個,幾乎每一間屋子,每一頂帳篷都有人陸續鑽出一看究竟,熙熙攘攘地竟站滿了一大片。
他揮手招來家族護衛的首領,連聲問道:“周武,你過來,發生什麼事了,爲什麼有這麼多人在唱歌?”
周武臉色古怪,一雙眸子竟有些紅紅的,向着遠處一指,吶吶說道:“他們在舉行葬禮……陣亡將士的葬禮。”
“葬禮!?”周宇霆愈發奇怪了起來,打仗死人,挖坑一埋就是了,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這個劉楓……他居然給普通士兵舉行葬禮?
一轉眼,卻瞟見周武的一雙淚眼,頓時恍然,心中暗自警惕:這個劉楓!太會收買人心了!
周宇霆的石屋被安排在了第二層平臺,也算是居高臨下,他順着周武指的方向望去,果見西側竹林裡有一塊圍起來的開闊地,那裡豎着一座高大的方柱狀石碑,上面隱約刻着字,但卻看不真切。
周宇霆知道,那是臥龍崗的一塊禁地,日夜有兵士守護,便是普通民衆都禁止靠近,原來竟是墓地。
石碑前,整整齊齊站着一大片頂盔戴甲的兵士,軍容嚴整,全副武裝。
爲首一人不正是劉楓麼?周宇霆愣了一愣,若有所思。
歌聲還在繼續,聲音聽上去像是數百人在唱,可一看才明白,那濛濛細雨之中,竟有千人之衆,只是人人壓低了聲音,讓這歌聲聽上去格外的壓抑和悲涼。
周宇霆側耳傾聽,闇誦歌詞——
人生百年,如夢如幻;
有生有死,壯士何憾;
保我國土,揚我國威;
生有何歡,死有何憾;
北地胡風,南國炊煙;
思我妻兒,望我家園;
關山路阻,道長且遠。
……
乍聽之下不覺如何,可這首逐寇軍流傳二十餘年的輓歌,由近千名悲傷的男子漢,用渾厚而又深沉的嗓音低聲清唱,卻自有一股與衆不同的感染力。
聽着聽着,周宇霆漸漸癡了。不知何時,一滴晶瑩的眼淚從光潔的臉頰上俏然滑過,滴落在腳邊的泥地裡,融入雨水中,再也分不出彼此。
歌聲並不優美,唱的也不整齊,時不時地,還會傳出一兩聲拼命壓抑的嗚咽,一響而沒,如針刺般扎得人心頭髮酸。
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哀傷中透着蒼涼,蒼涼中透着豪邁,豪邁中透着悲壯,那平平淡淡地旋律,卻好像有着某種魔力似地,讓聽的人忍不住落下淚來。
不經意間的一瞥,周宇霆看見了平臺的邊緣,一位老婦人領着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站在雨中遠遠地望着。
一襲慘白的喪服,額頭上隨風飄蕩的白布條,刺得他眼睛生疼。
老婦人拄着木杖,彷彿風一吹就會倒似地,可卻如泰山蒼松般在風雨中傲然挺立,竟讓他產生了一種很高大很偉岸的錯覺,她的嘴角微微揚起,這個像極了微笑的表情卻出現在如此悲傷的時刻,讓周宇霆難以理解,卻又似乎能夠明白。
邊上的孩子肩膀聳動,淚雨滂沱,可仍在極力忍住——沒有哭出聲來。他手裡抱着一頂鐵盔,端端正正捧在胸前,嘴脣微微努動,好似在說些什麼,鐵盔被高高舉起,吃力地戴在了自己頭上,盔大頭小,歪歪斜斜,看上去很滑稽,可週宇霆卻絲毫笑不出來,眼淚如泉涌般流淌而下。
不知爲何,周宇霆的心頭忽然涌起了一股莫名地羞恥感,眼前的這些人,都是他從來看不起的升斗小民、草莽匹夫,可是此時此刻,站在他們的面前,自己卻卑微地無法擡起頭來。
這是一支敢於主動攻擊胡人的隊伍,這樣的隊伍,還是山賊嗎?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因爲自己出生世家而感到——恥辱!
自己……其實什麼都不是!
再望向劉楓時,周宇霆已經無法再生出一絲一毫的反感。
他明白了,這絕不是收買人心!
這樣的人心——萬金難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