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川縣城外,逐寇軍沒有按照“圍三缺一”的攻城慣例,而是四面駐兵,將小縣城圍得鐵桶一般。
斷敵生路,恐激死戰之心,爲兵家所不取。可這樣反常的做法,在這個特殊的時候,卻另有一番神奇妙效。
“敵之生路不在腳下,而在心裡。心防一破,四面皆是生路!”
急風驟雨中,武破虜微顯佝僂的身軀佇立在旗門下,望着前方黑茫茫的縣城,傾盆夜雨像墨汁般澆灌而下,整個縣城只看見個黑漆漆的輪廓。
武若梅立在他身後,爲他撐着油紙傘,眼神裡似乎很有些複雜難明的東西,琢磨良久方纔說道:“殺其人,奪其產,爹爹此計雖好,可會不會……殺戮太過?”
大狄天下,人分三等,韃靼爲貴,漢紳次之,民爲賤。即便最普通的韃靼人,那也過着上等貴族般的生活,可在逐寇軍的這次大掃蕩中,依照《殺奪令》,只要殺死一個韃靼人,除了他的漢族奴隸僕人必須立即釋放外,他的高宅大院,田地私產,妻女小妾,一切的一切,盡歸你所有。
一夜暴富不是夢,怎不叫人把頭拋?
將如此血腥的政策綁在箭支上射入城內,綿羊般的綠營兵立刻就會化身虎狼,往往整營整營地起義造反,他們大多都是本地人,家人就住在城內,早已飽受韃靼貴族的欺壓凌辱,心中無不切齒懷恨。更爲重要的是,他們深知哪家的韃靼老爺富得流油,哪戶的韃靼小姐美如天仙,再被城外通紅一片的逐寇軍一逼,立刻就炸了。
目前攻下的十七個縣,只有最早三個用了強攻,剩下十四個縣全都是本地綠營臨陣反水,從內部打開城門,自己把自己給解放了。
當年的霸王劉躍,打仗從不留韃靼俘虜,兇殘冷酷堪稱“魔王”,可好歹對普通的韃靼牧民還是網開一面的。如今可好,長江後浪推前浪,青出於藍勝於藍。憑此一計,魔王的皇冠已被劉楓穩穩帶在頭上,這輩子都別想摘下來。
短短半月,超過十五萬韃靼軍民在漢人的怒火與貪婪下送命。此計之毒,又豈是一句殺戮太過可以形容的?可又有超過十萬的綠營兵改弦易幟投入霸王麾下。此計之妙,也不是一個“好”字可以囊括的。
武破虜頗爲詫異地轉過頭,打量她半晌說道:“旁人反對也就罷了,連你都這麼說?”他語氣漸漸嚴厲起來,“爲父平日怎麼教你的?謀者無心!勝者無情!難道你都忘了嗎?”
武若梅伸手掠了掠鬢邊髮絲,冷豔的容顏漏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低聲說道:“爹爹,你是知道我的,你就是把全天下人都殺光,我也聽你的。可是……我無意中……聽見殿下自言自語……他說:‘此謀太過毒辣,有違天和,破虜今後恐難多壽’……爹爹,他是火德星君轉世,能參破天機的,他的話……又叫我怎能不信呢?我……我好怕!”說着竟要流下淚來。
武破虜一怔,接着噗地悶笑起來,笑聲漸響,笑得前仰後合。
武若梅急得當真掉了淚,跺腳哽咽道:“爹爹!你……”
“好好!”武破虜連笑帶喘地道:“殿下此計纔是真的妙啊,奸詐似你都難免中計,他哪裡是什麼火德星君?這些虛無縹緲之說,不過是騙騙那些大頭兵和老百姓的!”
“啊!?”武若梅難以置信地道:“不可能啊!旁的不說,楊勝飛的屍體我親眼見過,死而復生也能有假?”
武破虜笑道:“小狐狸,你還嫩着呢!楊勝飛怎麼活的我不知道,那要問郎中,可我卻知道他應該沒有死,這一點,我在決戰前就有了八分把握……”
“爲什麼?”
“因爲杜寒玉!”武破虜賊兮兮地笑道:“多簡單的道理啊,以那位鐵娘子、胭脂虎的性子,丈夫戰死沙場,她能善罷甘休?就算產後虛弱無法上陣,總該親眼看着報仇吧?可決戰當天,船舷上有她麼?她上哪兒去了?又在做甚麼呢?……嘿嘿嘿,明白了吧?”
武若梅大感欽佩,同時又想起一事,“那爹爹你……也是故意瞞着殿下……”
“看破莫說破,日子纔好過!這點你一定要記住了。”武破虜背手挺胸,嘖嘖讚道:“就像周家那位七小姐,我估摸着此計十有八九是她獻的,她不如你聰明,可比你老練得多,也沉得住氣,你別小看這一謀,時日越久,影響愈深,效用難以估算啊……可她知道,這事兒永遠上不了檯面,這份天大的功勞,她就這麼輕輕擱下了,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激得殿下以免死金刀惠賜周家,進退合度,有舍有得,了不起啊!”
武若梅輕鼙黛眉,暗自惦輟,果如父親所言,這位七小姐,領教了!她忽然想起一事,問道:“軍中傳言,周小姐會是今後的霸王妃,是不是真的?”八卦是女人的天性,詭異如武若梅也難以免俗。
武破虜嘎嘎而笑,“密探來報,所謂傳言,其實是有人故意放出去的,我沒估錯的話,唯有那周小姐手下,纔有一夥兒類似隨風堂的部曲……此番她攜恩而來,事成之後又將婚約之事稍作透露,邀功三軍,賣好萬民,今後她主母的地位……嘖嘖……這個女人,是個狠角色!以後切莫招惹於她,記住了嗎?”
“是!爹爹!……”
這時,只見一條黑影從營外飛奔而來。此人身法奇快,手中高舉一枚斥候專用的通行令牌,神情甚爲焦急,卻又沒有像普通斥候那樣邊跑邊吼一聲“報~~~”,顯得十分詭異。
那人一眼望見武家父女,登時面露喜色,可這抹喜色卻是一閃而過,又換回了焦急和惶恐,他直奔過來,低聲疾道:“副堂主!出事兒了,大事兒!”說着遞上了一枚小竹筒。
武破虜不動聲色地接過了,轉身帶着武若梅返回了營帳,拿起案几上的一柄小刀,不急不緩地剖開竹筒,抽出紙卷,就着燈火細細察看。
可他只掃了一眼,臉色已然大變,一屁股癱坐在了矮凳上,黑黑的醜臉沒有一絲血色,竟顯得白了幾分,一雙枯手抽風似的抖。方纔氣定神閒的謀主風範蕩然無存。
武若梅在門邊兒擱了紙傘,一回頭看見父親這等神情,不由大吃一驚,急問:“爹爹!出什麼事兒了?”
武破虜彷彿沒聽見似的,茫茫然地擡頭望着帳頂,喃喃嘆息:“天何妒甚!?天何妒甚吶!”
武若梅急要再問,忽聽帳外遙遙傳來喊殺之聲。
軍情如火,遲誤不得,父女倆知道,便是有天大的事兒也得擱下,得爲眼前的戰事讓路。
龍川縣的綠營兵,起義了。
※※※
這半個月來,逐寇軍無論是老兵還是新卒,都習慣了日夜顛倒,成了十萬只夜貓子。不管是左路的吳越戈,還是右路的章中奇,又或者中路的劉楓,但凡攻城,都是一模一樣的程序。浩浩蕩蕩開到城下,耀武揚威一番,射上數千支綁着《殺奪令》的箭支,接着安營紮寨睡大覺。
可到了晚上,全軍都要披掛整齊,暗中集結待命。半夜一準兒有綠營作亂,城門一開,大夥兒便趁勢奪城。
這套三板斧屢試不爽,將士們都已習慣成自然了,同時也絕無怨言。因爲每次這樣的夜襲,那都意味着——發財的機會到了!
豫章和建安分別交給薛晉鵬和孔雲、霍彪兄弟。其餘將領也各率部卒分兵出擊。中路人馬因爲有劉楓坐鎮,麾下戰將唯有黑狼一人。此時楊勝飛重傷在身,杜寒玉產後虛弱,兩人都隨船去了番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這個“代營主”還得一直代下去。
重任在肩,這個獨眼大盜的每一分潛力都被壓榨出來,初時尚有些勉強,可隨着戰鬥愈多,經驗不斷積累,竟是越幹越順手了,劉楓已經明確表示,今後要把他調出忠武營,組建新軍做個真正的營主。
此刻,黑狼怒睜的獨眼裡閃着一苗綠幽幽的邪光,在城門開啓的瞬間綠光大放,猛地拔刀在手,大喝一聲:“小的們!發財的時候到啦!動手啦!”麾下兩萬多“小的們”頓時嗷嗷叫着衝了出去,步伐雜亂,隊形歪斜,卻偏有一股子凌厲勁兒,十足十悍匪領着小賊打家劫舍的兇狠模樣。
劉楓瞧得苦笑不已。身後忠武營六千精銳也鬨笑起來。待得大軍一涌入城,劉楓揮了揮手,上來兩員小將。正是“學院三虎”中剩下的兩位,羅冠虎和常朝陽。
軍略院大破荊南軍一戰,成了這批高年級學員的畢業考試,整整100名學員參戰,55人犧牲,9人致殘,剩下的36人通過了考驗,被准許提前畢業,直接進入軍隊擔任基層軍官。
趁着略地擴軍的這股東風,他們中軍職最高的,是擔任鸞衛營營主的羅秀兒,最低的也是主戰部隊的隊正,而眼前這兩員小將,憑藉過人的武藝和出色的表現,被劉楓帶在了身邊,目前都已是管帶千人的佐領了。
“冠虎、朝陽,各帶一千督戰隊,入城整肅軍紀,但凡觸犯《殺奪三律》者,格殺勿論!”
小哥倆一齊抱拳:“遵命!”轉身點齊人馬,整裝入城,顯得熟稔無比。
他倆不是頭一回幹這個了,城裡現在可不光是在打仗,而是在屠殺滿城韃靼,但凡男性無論老幼一律殺死。如此殘酷的命令,如此誘人的重賞,不是所有的兵士都剎得住手的,更何況還是新收編的軍紀不嚴的新兵營。說穿了,他們只是披着紅披風的綠營兵罷了,趁火打劫,爭功私並的情況時有發生,不派督戰隊是絕對不行的。
事實上,之前的幾仗,督戰隊處決的罪兵甚至超過了戰損的傷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