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日當空,白雲朵朵,清風徐起,秋意涼涼。
胡宗紀端坐高頭大馬之上,雖是擡頭挺胸,可眉宇間一片凝重,一縷短鬚捋了又捋,兩撇倒眉一緊再緊。
作爲清風寨大當家的得力心腹,他受命赴臥龍崗和談。此事不難,可難的卻是第二個任務——結盟!
事實上根據探子的望風,十天前的那一戰,臥龍崗損失輕微,可自家五千人馬卻是全軍覆沒,照理說吃虧的是自己,再加上臥龍崗恪守中立的一貫作風,結盟應該不難,可偏偏大當家的還想要回大小姐做壓寨夫人,這個就有點難度了!
胡宗紀相顧左右,除了他的十名隨從外,兩邊各有三十名騎兵策馬相隨,這是臥龍崗派來迎接他的隊伍,不僅人人裝備精良,鐵甲鋼刀,更是個個高大健壯,神情彪悍,一看就是精銳之士。
他漸漸安下心來,這些人遠出十里相迎,舉止恭敬,禮數周到,單從這一點看,臥龍崗對這次和談還是很有誠意的!
山路崎嶇難行,即使騎着高頭大馬,這十里路也足走了大半個時辰。
行至寨前,胡宗紀擡頭一看,門樓上龍飛鳳舞,古拙蒼勁的三個大字:臥龍崗。
目光再往上擡,寨牆上站了一整排兵士,不下二百餘人,全都和身邊的騎兵一樣,頂盔貫甲,威風凜凜,心裡不禁有些發憷,尤其是牆上洗不去的那一抹暗紅,更看得他心驚膽戰。心道這臥龍崗以四五百的兵力屹立羣山十數載而不倒,果然有些門道,都是精銳啊!看來鐵頭這個呆貨確實輸得不冤!
隨着一陣揪心的嘎吱聲,寨門開啓,露出了寨牆內一片忙碌的景象。
嚯~!人還真不少啊!
胡宗紀一邊走一邊留心看,拉木材的拉木材,搭房子的搭房子,竟是不下數千人。
雖然人人面有菜色,衣衫破爛,有氣無力,卻都是些貨真價實的青壯。
忽然遠處一陣喧鬧,卻是兩個漢子不知何故打了起來,你一拳我一腳,好像殺父奪妻似的往死裡打。
這時一名兵士奔來,三拳兩腳放倒兩人,強行掰開手掌,各摳出半個燒餅來,當場吞了半個,另一半藏進了懷裡。
兩個鼻青臉腫的漢子瞪着通紅的雙眼,攥緊了拳頭,咬牙切齒。兵士鏘然抽出半截橫刀,兩人這才忿忿地低下頭不敢吱聲了。“唰!”兵士收刀入鞘,冷哼一聲揚長而去。
胡宗紀眼神一動,卻又好似渾不在意地將目光轉向別處,彷彿在欣賞風景一般。
走到一層平臺,胡宗紀終於看到了女人。
那是一個長得挺標緻的女人,看裝扮瞧不出準確的年紀,雖是布裙荊釵,卻也有模有樣的,尤其是那身段……
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女人正從半開的房門裡探出身來,與門口的男人爭論些什麼。男人身披盔甲,手裡拿着個巴掌大的小布袋,想要遞給女人,女人臉紅紅的,只是搖頭。男人一咬牙,又掏出個窩頭,往布袋上一按,女人猶豫了。
片刻之後,門縫開大三分,男人一臉喜色地閃身進屋。房門一開即合,忽又再開,從裡面扔出個四五歲的小屁孩,咣噹再次關上了。
小男孩爬起來,大哭着可勁兒地拍門,撕心裂肺地喊娘,可裡面的人彷彿沒聽到似的……
周圍凡是看到這一幕的人,紛紛搖頭嘆息,然後該幹嘛幹嘛,既無鄙夷也無唾棄,就像啥都沒發生過似的。
收回目光,幾分陰惻惻的笑意在胡宗紀的嘴角悄悄浮起……
終於走到第三層平臺,胡宗紀擡起袖子拭了拭額頭的汗水,作爲一名落魄書生,一口氣攀上三十丈的山崗,這樣的運動量的確夠他喝一壺的。
還沒進門,他卻停下了腳步,眼睛盯着一幅掛在正門口的門聯。
字跡蒼勁,但卻歪歪斜斜,縱是他落草爲寇前飽讀詩書二十餘年,也愣是吃不準這是個什麼字體。
可這對聯的內容比字體更讓他驚歎!
左聯書——數錢數到手抽筋,換手再數。
右聯書——睡覺睡到自然醒,翻身再睡。
門框上有一橫批——我心足矣。
胡宗紀差點沒笑出聲來,這也太有才啦,可謂一語道盡了無數山賊的心聲吶!
這作者定是一位妙人!
於是開口問道:“敢問此聯乃是何方高人所作?”
左右得意洋洋:“正是我家大首領的墨寶!”
“哦!”胡宗紀忍着笑,鼓掌擊節,讚歎不已。
跨入前廳,胡宗紀彷彿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只見娉婷無數,往來穿梭,鶯鶯燕燕,羣雌粥粥。
那五彩繽紛的綾羅紗衣,那爭奇鬥豔的曼妙身影,那雛燕啼春的歡聲笑語,直晃得他眼花心亂,耳暈目眩。只一個照面,人已迷失衆香國裡。
“胡頭領!胡頭領!!”
“啊!?甚麼?”
“鼻血!你的鼻血!”
“哦!”
“滴進嘴裡啦!”
“哎呦!”
看着左右捉狹的笑容,胡宗紀大感面上無光,狼狽無比的擦拭着鼻血,忙不迭地解釋道:“臨行前鐵大首領賞賜蔘湯一碗……哦不,一鍋!喝多了!實在是喝多了!!”
左右含着笑,一躬身一擡手,“胡頭領請上樓,大首領在書房相侯!”
“好好!”
胡宗紀深深吸一口氣,心裡猛念清心寡慾咒,邁着沉重的步子踏階上樓。
上得樓來又是一驚!
但見古玩堆枕,珠寶狼藉,銅錢鋪地,金銀遍灑,只耀得他睜不開眼。
“這……這是……”
“胡頭領!如此佈置可氣派麼?”
“氣派!太他娘氣派啦!”
“呵呵呵……胡頭領請進!”
左右拉開書房大門,但聞喧鬧之聲傳出,人還未及進門,嗖地一下飛出一張矮凳,擦着鼻尖兒就過去了,他登時驚出一身冷汗。
“這……這是……”
“胡頭領莫驚!這是大首領正和新夫人練武呢!”
“哦!無妨無妨……”他嘴裡應承着,可腳卻不敢跨進去,站在門外便喊:“清風寨胡宗紀求見大首領!”
喧鬧漸止,沉穩的聲音道:“請進!”
胡宗紀撣了撣風塵,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氣,唱了聲諾,擡腳進門。
進得門裡,把眼一擡,心裡叫苦不迭——
這大首領高大英俊,氣宇軒昂也就罷了,那個勞什子新夫人,不正是大小姐杜寒玉麼?
人都已經收了房了,第二個任務……拉倒吧!
邊行禮邊細看,這大首領國字臉,白麪皮,眉目英挺,樣貌俊美,朗朗星目含情脈脈,確是一表人才!
再看杜寒玉,眉帶喜,眼含春,嘴角蘊笑,俏臉飛暈。
胡宗紀暗暗搖頭,這才幾天功夫?好一對郎情妾意的狗男女!此番只怕是真的沒戲了……
方欲寒暄,屋外喧譁又起,腳踏樓梯的噔噔聲急響,竟是有人狂奔上樓。
“楊頭領,你不能進去!大首領正在會見……”
“狗屁大首領!滾開!”接着便是一聲慘叫和滾下樓的咕嚕聲。
咣鐺一聲,書房門被整個踹飛,衝進來一個塊頭不大但相貌極其醜惡的漢子。
一套鐵甲風塵僕僕,雙拳緊握凶神惡煞。
古銅色的臉膛,兩道濃眉黑如墨,形如劍,一雙眼珠瞪得溜圓,彷彿要噴出火來,一條足有三寸長的傷疤橫在右臉上,隨着面目肌肉微微皺起,既猙獰又可怖。
這位“楊首領”獰眉厲目,炸雷般怒吼:“劉楓狗賊!你竟敢趁我巡山強搶我媳婦兒!?”
胡宗紀聽了一愣,強搶?可方纔杜寒玉一臉幸福甜蜜的模樣,哪兒有半點強搶的味道?
忍不住轉眼一看,倒抽一口涼氣,只見杜寒玉眉低垂,眼含淚,朱脣輕咬,滿面哀慼,彷彿變了個人似的!
再看那劉大首領,表情尷尬,神色緊張,眼神慌亂,手足無措……
美人計!一道驚雷自腦海中炸響,胡宗紀明白了,這個大小姐,端的好手段!不簡單吶!
※※※
黃昏時分,胡宗紀走了,帶着草草寫就的盟書和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鐵頭一起走了,行色匆匆甚至沒有發現盟書的措辭有些問題。
書房裡凌亂不堪,三排書架倒了倆,八張椅子碎了三,另有四張在樓下,書桌斷腿,茶几倒翻,兩盆萬年青碎了一地,好似剛剛打過仗,又像遭了強賊洗劫似的。
兩男一女衣衫不整,滿頭大汗,毫無形象地坐在地上,相顧無言,撫掌大笑。
“主公!寒玉演得可還好麼?”杜寒玉畢竟只有十四歲,正是貪玩調皮的年紀,對於這次特殊的任務積極踊躍的不行,一旦劉楓喊停,立刻跳將出來像個孩子似地討表揚。
“好好好!眼神複雜深邃!神態變幻莫測!演技嫺熟自然!看不出來,你是天生的演員!記你一功!”
杜寒玉歡叫一聲,坐在地上連連拍手。
“主公,那……那我呢?”楊勝飛也是一臉期待。
“你?”劉楓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表情呆滯,動作生硬,毫無演技,勉勉強強只能算本色演出!”
原本沒打算搞什麼角色反串,只是要委屈杜寒玉演一回親密戲而已,小姑娘本人沒啥意見,楊勝飛也是一臉酸相的點頭,可幾回彩排,楊勝飛的演技實在是一塌糊塗,怒不像怒,恨不像恨,吼一嗓子先揚後抑,一看就沒底氣。
無奈之下,自編自導自演的劉楓提出換位演出,不料這一換之下,竟有奇效,楊勝飛只要表現出尷尬心虛的模樣就夠了,而他最擅長的就是尷尬的表情,此刻也是心虛的緊,真真是本色出演。
忽聞一聲鳴鏑尖嘯,那是事先約好的暗號,意思是胡宗紀已經下山了。
“來人!”劉楓雙掌一拍:“傳令!開飯!”
傳令兵不及下樓,幾步奔至憑欄,扯開嗓子便望樓下吼:“主公有令!開飯嘍!”
聲音遠遠傳去,平臺下歡呼之聲沖霄而起。
——爲求逼真,劉楓已經強令臥龍崗所有青壯民衆餓了一天一夜了……
※※※
山路上,胡宗紀向護送的三十騎拱手道別。
望見他們的身影漸漸消失,一抹冷笑浮上嘴角。
袖子裡掏出一張小紙條,這是有人藉着他上茅房的功夫,從底下塞給他的。
小心的攤開掃了一眼,猛地捏緊了手掌,嘴角的笑意愈發陰冷,小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寒光閃爍。
他望着臥龍崗的方向,默默重複着字條上的四個字:缺糧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