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船的進程始終在繼續,這點巴爾思不是不知道,可他顧不上那麼多了,全殲這支數千人的投槍兵,已成此戰的首要目標。
經過短暫的準備,狄軍調整了戰鬥模式。14000騎兵全部下馬,排成了步兵的陣勢,緩慢而沉穩地壓來。
行進到一箭之地,狄軍停下了腳步。漁村內毫無反應,巴爾思放聲大笑起來。他有歡笑的理由,射程啊!你們最大的弱點!
“火箭齊射!放!”巴爾思一聲令下,萬箭齊攢,瓢潑火雨像一片通紅的火燒雲,密集地落在漁村的頭頂。
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明明是茅草房子,可火箭射在屋頂上卻自行熄滅,根本無法點燃。縱有零星的火頭,也被村內軍民舉着巨盾冒死撲滅。整整三輪火箭,僅僅取得了不到百人的戰果。
巴爾思不由皺起了眉頭。他下令停止放箭,接着撫起一把針髯低頭沉思起來。這模樣哪裡像是在陣前交鋒,分明是坐在棋盤前舉棋不定的弈者。
不一會兒,他一雙濃眉舒展開來,一計不成再施一計。令道:“原地展開,排成單排,推進!”
這就是他想到的投槍兵第二個弱點——精度!缺乏精度,敵方疏散的陣型,可以大幅度瓦解投槍的威力。
14000狄軍排成五行長長的單列橫隊,每行間隔超過了十丈距離,就這麼一排排的向漁村推進過來。果然,儘管投槍依然密集,卻再不復方纔無堅不摧的威力,僅造成不到兩百人的微小傷害。
接近馬車陣的時候,巴爾思再次打破常規,沒有選擇破其一點的常規做法,而是採用了全線突破的戰術,命令第一排狄兵一起向前,一部隔一部地拖開馬車,使部隊可以繼續保持單列橫隊向前推進。
“停止投射!退入漁村!快!”楊勝飛語氣苦澀地命令道。他比對方更清楚自己的弱點,很顯然,狄軍將領敏銳的洞察力和戰場靈感,精準而有力地擊中了他的軟肋。
戰士們高舉巨盾,緩緩後退,每一個人都很清楚,當五倍於己的敵軍衝進漁村,真正的苦戰,就要開始了。
※※※
“殿下,我們該走哪條路?”面對眼前的岔道,吳越戈甕聲甕氣地問道。
劉楓坐在馬上,蹭着戰袍擦乾手上的汗,小心地攤開了軍事地圖。從前的他,總抱怨城市交通圖不夠詳盡,可如今才知道,古時的地圖更是難能可貴,簡直就是無價之寶。
比如他手上這張嶺南道軍事地圖。乃是耗費數千人力,歷時三年之久,反覆校對才得以繪就的“簡易地圖”。
雖然運用了座標軸、等高線等後世軍事地圖的關鍵元素,可是肉眼的判斷畢竟是有誤差的,以此時的條件,再精製的地圖,也不可能真實再現所有的地形地貌,對於任何一個微小細節的忽略,可能就會多走半天冤枉路。
地圖用時方恨少啊!劉楓放下心中的感慨,轉而細看衆人此刻的所在。
午時的陽光毒辣無比,吳越戈雙手舉起一面巨盾遮在他眼前,這才能看清地圖上的條條線線。
端詳良久,劉楓擡手往右側一指,“始興縣在這個方向,我們走!”
“是!殿下!”奮威營和射聲營,總計14000名騎着馬的“非騎兵”聞聲而動,循路而去。
一刻鐘後,劉楓猛然一勒馬繮,“停止前進!”
這一萬人到底不是專業騎兵,對於行進中急停這樣的高難度動作,大夥兒顯得力不從心,隊伍亂哄哄的。
身後衆將奇怪問道:“殿下有何吩咐?”
劉楓皺眉不答,翻身下馬,往正前方走了二十步,接着一屁股蹲在了地上。衆人呆呆地望着主公的背影,在大紅披風的遮蓋下,也不知他在搗鼓些什麼。
難道是……衆將相顧駭然。在一萬人面前……當道蹲坑?就算是新生代的霸王,這麼做也未免太霸氣了吧?
未及細想,劉楓已跳起來急急奔回,吼叫着飛身躍上馬背,“快!掉頭!全軍掉頭!信豐縣!我們去信豐縣!”
衆將連忙拉轉繮繩,同時問道:“船隊不是在始興縣嗎?”
劉楓奮力揮鞭,胯下烏雲踏雪嘶叫着衝了出去,隨後纔有話語傳來:“行軍痕跡!大隊人馬!改了!他改了!快!我們快去救人!”
衆人再無猶豫,一聲令下,萬騎轉道,奔騰遠去。
※※※
“殺!”銀槍閃電般劃過,切開的咽喉噴射出耀眼的血箭。楊勝飛瞪着赤紅如血的雙眼,麻木地揮動銀槍,刺、收、刺、收……一個接着一個,他已數不清多少敵人死在了槍下,也數不清多少部下倒在了身旁。
小小漁村,方寸之地,忠武營的漢人士兵和北嶺軍的韃靼武士,兩夥亡命之徒糾纏在一起,搏殺在一起,甚至連死,都躺倒在一起。
漁村狹窄的地形,讓狄軍的數量優勢無法充分發揮。可同樣的,忠武營的投槍威力也化爲烏有。雙方用最原始的辦法一決勝負——肉搏血戰。
這場血拼僅持續了半個時辰,3000忠武營已有2000將士慷慨就義,可至少一倍的敵人被他們拉下了地獄,剩下千餘殘兵猶在浴血奮戰,沒有任何一個狄兵可以突破他們的防線。
防線背後,程平安面向一千名新兵,目光平靜,站得筆挺。
“弟兄們!我們就要死了……”他緩緩抽出戰刀,咧嘴笑道:“可是俺娘教過俺,凍死迎風站!就是死了,俺也要堂堂正正地戰死沙場!”
程平安將戰刀指向前方的戰場,“現在,俺要下令衝鋒了,這是俺當隊正以來的第一個命令,也是最後一個,不願去的人,想多活片刻的人,你們可以留下,我醜話說在前頭,將來殿下成就大業,英靈碑上可就沒你們的名字啦……好啦,多餘的話咱也不說了,俺中意的妹子,正在船上看着俺吶,俺得上了,咱丟不起這個人吶!”
說完,他挺起刀盾,衝着身側的王五倉大吼一聲“大哥!兄弟先走一步啦!”喊罷,他頭也不迴向前衝去。在他身後,近百人追隨着他的腳步,怒吼着,吶喊着,甚至是哭叫着衝入戰場。片刻之後,又有百人動了起來,接着是數百人,最後,一千名新兵全都邁出了偉大的一步。
有了這支新生力量的加入,防線猛地推後了十丈,接着再次陷入了僵持。
目送義弟遠去,隨即沒入人潮兵海,再也看不見蹤影。王五倉轉過臉來,三百龍牙親兵立在他面前。
“當這些新兵邁入兵營的時候,你們告訴過他們什麼?”
“同生共死!”
“好吧……”王五倉舉起劉楓親賜的橫刀,遙遙一指,“跟隨主公的戰刀!踐行你們的諾言!”
“殺——!”震天的吼聲中,三百親衛在王五倉的帶領下,如同一道旋風,向着戰場席捲而去。
這一幕就發生在百姓們面前,此刻尚有兩萬多個男人未及登船。在他們的眼前,最後的預備隊……上陣了,他們深知這意味着什麼,死死攥緊了兵器,手背上沒有一絲血色。
明月站在人羣裡,淚如泉涌,無聲而泣,潔白的貝齒緊咬着薄脣,生生叩出了血滴。
“大哥!二哥!”看着這一幕,鈴兒依着護欄,緩緩癱坐在了地上,雙手掩面,痛哭流涕。
周雨婷大爲不忍,雖然不知道鈴兒離開自己的這段日子裡,究竟發生了何事,可是眼看她哭得如此傷心,她也能猜出個大概,可她又能做得了什麼呢?唯有一聲嘆息……
“站起來!”一聲斷喝驟然響起,人們驚而望去,卻見杜寒玉雙目凝望着遠方,她竟然在……笑!她在笑!
“睜開你的眼睛,好好看着……他們最後的背影,刻在腦子裡,永遠不要忘記……永遠……”她說着說着,忽然倒了下來,周雨婷慌忙扶住了她,卻驚見一條扭曲的黑紅血蛇,自裙下緩緩淌了出來。
“生了!她要生啦!”
衆人大驚失色,全都亂了手腳,周武疾奔下樓,口中大呼:“郎中!船上可有郎中!?救人吶!”
玉麟艦上早已滿載了百姓,而且正是清風寨的百姓,驚聞此變,人羣一片大譁,全急得好似熱鍋上的螞蟻,忽聽一聲少女的嬌呼:“我!我會!我來幫忙!”
“閃開!給她讓路啊!”不知誰發一聲喊,擁擠的人羣猛地散向兩旁,中間露出一條五尺寬的人肉通道。
一名青衣少女高叫着“熱水!毛巾!剪刀!火盆!……”沿着通道飛奔上樓,人羣在她身後迅速地合攏,望着她純白色的馬甲和紅十字臂章,種種祝禱之聲同時響起。
“陸易巧,醫護營護士,家傳手藝!俺娘幹了一輩子穩婆……”少女嘴裡說着話,手腳麻利地撕開杜寒玉的裙襬,忽然擡起頭來,瞪着眼嗔道:“你們愣着幹什麼?女人留下幫忙,男人全給我出去!”
嬌呼聲中,凌燕揮舞一對短劍,將暈血的七小姐、艦隊指揮使、還有幾名男性供奉,一口氣全都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