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在馬上,兩位皇子各想各的心事,任由屁股一下下顛得生疼,全然不知,更不知皇帝的馬隊駛向何方。
不知過了多久,劉明睿望一眼父皇的背影,悄一拉繮與周景旋並轡,吶吶開口,沒頭沒腦地說:“聖眷超然,獨佔先枝了!”
周景旋聽懂了,眸子泛着幽幽綠光,顯是思慮極深,緊繃着嘴脣似哭似笑的,聲音陰沉又帶着暗啞:“四弟,我很難過。”
“是啊,機關算盡,與人作嫁,這樣的滋味,不好受!”劉明睿失落地苦笑起來:“也罷!我起心奪太子位,圖的是自保!大哥與三哥不同,是個淳樸仁厚性子,又受你我兩番大恩,即便幸而成事,也斷不至於加害於我,一輩子做個富貴安樂王爺,我也知足。”
周景旋搖頭,臉色陰慘,似乎有什麼極悲傷的事,不敢相信卻又擺在眼前:“不,你錯了。——我想明白了,大哥歸來,朝裡朝外全無根基,來歷存疑乍爲儲君,如何服衆?此刻想來,父皇話裡應當別有深意!大楚江山,多半還是你的。——我難過不是因爲這個,而是因爲……父皇。”
“父皇?父皇怎麼了?”
“不知道,但我總覺得,父皇不對勁,很不對勁!——大哥‘認祖歸宗’這事兒本身沒錯,可辦得太倉促,也太隨意。尋個由頭叫月妃娘娘出宮,事先備好‘信物’,百官面前當衆‘偶遇認親’,展露神力以爲‘天證’,而後再把人帶回來。多自然?多從容?不也更加讓人信服麼?偏不!直衝硬上就把事辦了,這不合情不合理,也不是父皇一貫的風格,裡外透着邪乎,似乎……父皇他很着急,背地裡有什麼逼着趕着似的一天不能等!”
“你這麼說……果然如此。難道說……”
“我擔心,父皇的龍體……”
劉明睿突然覺得從腳底下泛上一陣寒意,情不自禁一個驚顫險些掉下馬來,閃眼急看,劉楓騎馬身姿矯健,雄視生威,無論如何看不出個“龍體抱恙”,喃喃地問:“不……不能吧!?父皇今年不過三十七歲,這……這……”
“所以說,我不知道。”周景旋似乎憂慮根深,枯着兩道秀挺的眉頭,凝視前方緩緩說:“可小武先生說過,如果排除了一切可能,最後剩下的那個,哪怕再不可思議,再匪夷所思,往往……就是真的!——弄得不好,我們都猜錯了,父皇立儲……可能就在眼前了!”
“被你說得我心驚呢!”大寒三九的天兒,劉明睿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長出口氣,目光復雜地望着周景旋,“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真心希望你……錯了!”
一時無語,兩人都是沉默。
忽覺隊伍放慢速度,卻是到了城門,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當值的把門衛士正在檢查違禁,依次放行。
因是私訪,自然沒有皇帝儀仗,楊天返打馬上前,遞上了近衛軍團忠武營的通關牌子,城門吏驗明無誤,銅鑼一煽嚷道:“來來來,軍隊優先,鄉親們讓一讓嘍。”
一聲招呼,百姓們呼啦一下就散在兩邊,指點招手笑看軍隊通過門洞,並沒有人露出不耐、不滿或者不忿。——這是僅有“改朝開國”的“勝利之師”才能專享的擁戴與尊榮。
在通過城門洞時,劉明睿、周景旋,楊天返、乃至隊伍裡的每一名普通侍衛,他們近乎本能地擡起頭來,去看城樓牌子上的“長安”二字,以及二字中間插着的那支金箭!
這就是三十年前,大狄皇帝海天爲紀念“攻入中原、破滅國都”而留下的象徵着征服宣言的那支金箭!
江山易主,朝代更迭,可這支箭依然在那裡!——不再是恥辱,而是一種警示!
大楚皇帝登基時立下的規矩:凡大楚臣民,過此門者必須擡頭挺胸望箭而入,以示“不忘國恥、痛定思痛”!
望着這支箭,直到視線遮蔽,劉明睿低頭沉重地透一口氣,“景旋啊,我……我忽然覺得難受,心裡堵得慌!父皇一手一腳打下的江山,說給誰就該給誰,老三也好,你我也罷,背地裡弄鬼,有些……有些對不住父皇。”額頭又冒出冷汗,伸手抹了。
“背地裡弄鬼?你太小看父皇了。”
周景旋的心抖了一下,也是擦汗,不過斯文些,用的是上等蜀錦帕子,自袖裡取出,擦完卻胡亂塞回懷裡,“羅夫人的隨風堂,芸孃的細雨堂,洪教主的伏魔堂……哦,還有喬大人的監察院,小武先生的四方巡察司,劉彤姑姑的宗人府,多少雙眼睛盯着咱們,一舉一動瞞得過誰去?——你信不信,父皇他看着聽着全都門兒清,可偏偏裝作不知道,他是專等着我們……露出本性!——記得母后掛在嘴邊兒的話麼?”
劉明睿和周景旋一起用嘴型默唸:“可爭,不可鬥!”目光一觸,心領神會。
入城後,隊伍貼着牆根繞過街市,自白虎門入宮,棄馬,皇帝升轎,餘者徒步,一路走過開朝會的前殿,進入日常辦公生活的宸極宮。
“父皇,到了。”周景旋親自掀轎簾,劉明睿便伸手去扶劉楓下轎,兩人的眼角掃過劉楓已見飛霜的鬢髮,目光中閃爍着極複雜的情緒,心裡都是一陣空落。這一刻,他們不是皇子,僅僅只是劉楓的兒子。
“作什麼怪?我老得要人扶?”劉楓嘴裡連說“胡鬧”,可還是聽話地被兒子們“攙扶”出來,笑呵呵的。
“餓了吧。回來晚了,連累你們母后都誤了飯頭,一起?”
入了宮闈,便是到了家裡,此刻又停在母后周雨婷的寢殿坤元宮,劉明睿心裡高興,條件反射般放鬆下來,放膽一笑打趣道:“爹爹肯留飯,那多不容易?自然是要吃的。——是吧,景旋?”周景旋一臉矜持笑而不語,肚子卻很不爭氣地“咕嚕”一聲。
劉楓大笑,父子盡歡。
邁上臺階,迎面便有宮女鸞衛過來迎駕,接斗篷、換暖靴、遞上熱毛巾。幾番收拾停當,父子信步入殿,炭火正旺,融融如春。
周雨婷正愜意地歪在榻上,霧髻雲鬟,鬢如刀裁,一身金絲銀線翔鶴吉雲的燕居鳳袍鬆垮垮地裹着嬌軀,慵懶中透着雍容。炕桌上擱着一疊杏仁乾果,一手取用,一手隨意地翻看邸報,雖是四旬正歲,可她駐顏有術,那雪白嬌嫩的肌膚似乎吹彈得破,鳳眼微眯着,偶爾眉尖一挑,還是那樣的動人。
幾個官家太太正坐在炕下陪着說笑,劉楓一眼掃過,都認得,笑道:“鈴兒、凌燕、易巧、你們都進京了!我們好久不見!——哦,這不是秋芷麼?好啊,都晉了一品誥命了,早就說你一臉旺夫相,這不,你提一級,古越蘭也提一級,當上統領了!”
——秋芷,叫吳秋芷,也就是古越蘭的夫人,從前怡紅坊的吳媽媽。
見皇帝進來,一屋子女人都起身行禮:“陛下萬安!”周雨婷也放下邸報坐直身子,笑道:“可回來了,累吧,坐上來歇會兒。——來人,傳膳。——咦?睿兒、旋兒也來了。”
劉明睿和周景旋一起行禮:“母后!——諸位夫人。”周雨婷微笑頷首,夫人們各自回禮。
“都免禮了吧。”劉楓在牀榻另一頭坐了,鈴兒親手爲他端來了茶,劉楓笑道:“抱歉雨婷,答應陪你吃飯,忙到現在才得空,你看,我把兒子們帶來了,給你個驚喜呢。——哎,你們都吃了麼?”
女人們羞笑不語,周雨婷吃地一笑:“我不吃,她們怎麼吃?專等你賜飯呢!——朝會大典,外官邊將述職,都是今早入的城,聽說你出宮,男人們都在前殿熱鬧,武若梅和幾個大臣陪着用接風宴,一會兒還等你接見呢。這裡幾個都是老熟人,好幾年沒見了,這回巴巴地跟着過來瞧瞧我,我沒說你要來,就怕嚇走了她們。”
乍見熟人,劉楓心裡也是高興,樂道:“那敢情好,朕下旨留客,一塊兒吃熱鬧!——知會御膳房,加菜!上好酒!”
四位將軍夫人嬌笑福禮:“謝陛下賜飯!”
說話時宮女們搬來長桌,布上酒菜,劉楓當先入座,周雨婷坐側首,下首兩位皇子,接着便是四位誥命。
正所謂妻憑夫貴,這四位,地位最高的是凌燕,她丈夫周武是玄武軍團統領,眼下楚國海軍比陸軍得瑟,大小戰艦不下四千艘,最遠已打到了紅海,滅國無數,也爲大楚國掠奪了無數財富,如此豐功偉績威名遠揚,周武的地位自然水漲船高,要不是艦隊上不了岸,否則他絕對是名副其實的第一統領。
接着是陸易巧,丈夫吳越戈與翊親王率鐵騎軍平亂北疆剛打了勝仗,軍功壓倒一切,陸易巧自然與有榮焉。
照理說,再接下來就該是吳秋芷,她丈夫古越蘭是新任的山越統領,而鈴兒的丈夫程平安只是永勝副統領,低了一個檔次。
其實不然,還是鈴兒排在第三。
這倒不是因爲吳秋芷出身青樓卑微低賤,也不是因爲鈴兒曾經做過大內總管。真正的原因其實很簡單——鈴兒早年是立過軍功的!隻身入五嶺爲周家求援,五嶺大撤退時又負責湞水岸邊搭建浮橋碼頭,救了十萬百姓,這都是了不起的功勞。
因此,她和排在前頭的凌燕和陸易巧一樣,自身就有開國男的爵位!都是楚國少有的女爵爺!——這上頭,只有一品誥命的吳秋芷就被比下去了,自覺自願坐了末席。
事實上,除了吳秋芷外,這裡的每一個女人都是潛邸從龍的老人兒了,雖說劉楓如今身份不同,成了皇帝,可他從前當山大王時是個什麼德性,她們也都是見慣了的,倒也沒有太多的“誠惶誠恐”,說說笑笑也就吃上了。
吳秋芷就不同了,其餘三位都是約好了一起入宮見皇后的,而她只是“碰巧撞上”,否則哪敢腆着臉蹭飯?細細想來,自己跟皇帝陛下不過一面之緣,還是在難以啓齒的妓坊勾欄院裡,自己還狠狠地敲了他的竹槓……人家都在回味往年的種種趣事,她就是想提舊事也實在沒法開口啊!——唉,要是蓓兒還活着,也該是妃子了,可憐這丫頭,眼看走到了這一步,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可惜……命裡沒福啊!
想着亂七八糟的心事,吳秋芷低頭只顧悶飯,連菜也沒夾幾筷,更不敢插嘴,好酒好菜一點沒吃出味來。
倒是劉楓不肯冷落了她,親自給她夾菜,又主動聊了幾句古越蘭的話題,說一說他做親衛將領時的糗事,重點提了他那一口洗不白的大紅牙,大家聽了都笑,氣氛十足,吳秋芷心裡暗暗感激。
只聽劉楓接着說道:“這次北疆大捷,又恰好是五年一遇的朝會大典,歸義王乾昊也要進京的。朕吩咐過,叫他把紫玉也帶上,如今她是王妃了,你們姐妹十多年沒見,這回正好聚一聚。只可惜……啊,吃飯吃飯!”
吳秋芷發現,皇帝說這話時臉上在笑,語氣也輕鬆,可他把臉埋進飯碗裡的一瞬間,眼中閃着異樣的光芒,那是一抹不易覺察而又難以掩飾的悲傷。
於是,她的眼圈也紅了。每個人都明白,這個粗心的男人,在不經意間觸動了自己最爲敏感而脆弱的傷口。
蓓兒啊,你看到了麼?哪怕已過了整整十八年,哪怕已做了全天下的皇帝,可他沒有忘記你!你……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