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武破虜叫住他問:“你可有什麼話或是書信,要捎帶給小夫人麼?”
劉楓沒有出聲,徐徐踱步窗前。夏日的涼風拂面而過,夜空中星光閃爍,高懸的圓月映着他溫柔的眼波。此時此刻,家中的少女是否也和自己一樣,懷着憂思仰望同一片夜空呢?
錯失良機,身陷危局,他並沒有太多後悔,內鬼不除這一天總會來臨。可他深悔帶走了林子馨,留下明月孤身在家,讓她獨自面對即將發生的一切。
月兒啊,連日的大雨,可是你在流淚麼?
想起少女純潔無瑕的眼睛,他忽然覺得鼻子酸酸的,心中是一千個不放心,一萬個不忍心,只想快馬加鞭,星夜趕回家中,將小妹妹摟在懷裡好生安慰。可身爲主帥,羣望所屬,觀瞻所繫,這樣的事兒,他做不出來。
眉間帶着淡淡憂愁,劉楓終於回過頭來。他俯身拾起散落的紙卷,潔白素紙緩緩攤開,蘸墨的筆懸在空中,腦海裡萬語千言,似有無數的話想要關照,卻又感難以措辭,無法訴之筆墨。
沉吟良久,他最後還是擱下了筆,輕輕吐出三個字:“不要哭。”
※※※
大庾嶺山外,虎軍督帥大帳,帽插雁翎的傳令兵飛奔入帳,單膝跪地,雙手平託信紙,“啓稟督帥,狼軍督帥速柯羅的親筆信”。
阿赤兒負手立於帳中,見信紙遞到跟前,他卻沒接,眼眸閃出一絲憎惡之色,背轉身子冷哼一聲,“念!”
傳令兵偷眼瞧去,金燦燦的胸甲下,督帥大人肩背起伏,呼吸粗重如牛,不由嚥了口唾沫,雙手顫抖地打開信紙,閉上眼睛心中祝禱:“獸神保佑,信莫要太長,俺可不太識字兒啊!”
眼睛睜開,獸神顯靈,信上只有一句話,他字字認得,不由舒了口氣,用盡可能謙卑的語氣念道:“哥哥明日替你報仇!”
信念完了,傳令兵暗暗叫苦,短是夠短的,可這內容……他提心吊膽地微微擡頭,卻見督帥大人肩膀急顫,似在強忍着笑,片刻之後笑聲漸響,彷彿遇上了什麼開心事兒似的。
莫不是氣瘋了?傳令兵嚇了一跳,聽說自打督帥大人前幾日單獨接見了降將王盛光,整個人就不太正常,時常大哭大笑的,難不成又犯病了?他壯着膽子小聲喚道:“督帥大人?您……”
“啪!”面前多了塊亮亮的疙瘩,傳令兵拾起一看,卻是塊黃澄澄的金子,看上去有點兒眼熟,方方正正的,雕着精美的紋飾,只是中間卻有個清晰的手指印。
他瞬間驚覺,這不是督帥大人盔甲腰帶上的佩飾嗎?竟是他用手生生摳下來的!
“賞你的!去!回我口信,就說‘小弟敬候佳音’。去吧!”
傳令兵又驚又喜,如在夢中,他歡天喜地撫胸行禮,腳不點地謝賞而去,唯恐慢了半分督帥大人改了主意。
帳內不止阿赤兒一人,四張小馬紮分兩側擺着,左邊兒坐着阿格納和塞勒坤,右邊兒坐着陳霖華和王盛光,都用奇異的眼神望着他。
中間兒還跪着一人,卻是吃了敗仗的科德穆。只見他衣甲不整,領口散開,獸皮戰袍扯得稀爛,兩邊兒肩甲只剩下一邊,頭盔不見了,髮辮全都披散着。一張枯樹皮似的臉上,沾滿了菸灰淚痕,嘴也歪了,眼也斜了,這模樣真是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見督帥望來,他涕泣沾襟,伏地痛哭:“督帥!罪將無能,喪師辱國,罪無可恕,請督帥賜我一死以整軍威,罪將感激涕零!”
五萬大軍只回來三千人不到,其中一萬虎騎幾乎十不存一,更重要的是,虎軍的七萬人馬如今只剩下兩萬,雖然有五萬降軍撐場面,可他們的實際戰鬥力比之綠營還遠遠不如,如今阿赤兒徹底喪失了虎狼聯軍的發言權。
帳內衆人眼不瞎,耳不聾,都聽得見,也看得清,現在狼軍那邊兒幸災樂禍,嘲笑奚落不斷,他們都覺得擡不起頭來,打心底裡無法忍受,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科德穆這個敗軍之將,當真是百死難贖其咎。
可令他們沒想到的是,阿赤兒沒有絲毫見怪,他雙臂一振,放聲笑道:“哈哈哈哈……你敗得不冤枉!”
衆人奇怪看去,只見他眸子瞪成銅鈴,眼神發直,臉皮子陣陣抽搐,語氣如顛似狂:“你果然在這兒!——好啊!我終於找到你啦!”
幾名將領聽得莫名其妙,唯有陳霖華略有明悟,“督帥!你的意思是……”
阿赤兒不答,揮手道:“你們先退下!”三名萬夫長先後退去,前義軍統帥王盛光卻沒走,行至面前,撫胸躬身道:“啓稟督帥,末將新歸麾下,未有尺寸之功,願驅所部爲殿下解憂!”
阿赤兒看了看他,胖大魁梧,濃眉高顴,形容頗爲狠戾,卻硬擺出一副慷慨激昂的神情。吃不准他要幹嘛,一時難以抉擇。這時陳霖華稟道:“將軍壯志可嘉,督帥何不應允?”
陳霖華的意見,阿赤兒最是信任不過,他沉吟片刻道:“那好!後日!後日便由將軍出戰!”
“遵命!”王盛光高聲應諾,學着狄軍將領的模樣掌撫胸膛,昂然而去。
望着他堅決的背影,阿赤兒有些狐疑,回首問道:“此是何意?”
陳霖華呵呵笑着道出玄機:“無他!自忖必勝,欲借刀殺人爾!”
“殺誰?”
“忠勇軍的骨幹!他既得戰功又除異己,何樂而不爲呢?”陳霖華呵呵笑着,在帳內踱了幾步,“狼軍速柯羅也好,降軍王盛光也罷,他們都以爲三道陷坑已被我軍屍體填平,一個個兒的,迫不及待跳將出來撿便宜,哼哼,我們拭目以待便是!”
阿赤兒再次面現狂熱,大笑:“不錯!那個人,又豈是好對付的?讓他們去也好,碰個頭破血流才合我心意!”
“督帥真的肯定那個人就是劉楓麼?”陳霖華有些沒底,“王盛光曾言,他們和忠勇軍根本就不是一夥的,最後被逼無奈才聯合在一起,他也從沒聽過劉楓的名字,所謂的共主,壓根兒就不存在!”
“一定是他!他確實不是兩支義軍的共主!可我們現在才明白又有什麼用呢?三年過去了,我們走的每一步都是他希望我們走的,還有比這更失敗的麼?若非那封匿名信,你我只怕已在水底餵魚鱉了!”
陳霖華一聽,臉色徹底變了,喪氣道:“陳某自認足智多謀,如今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實在愧對督帥大人!這個人,若真是大人您口中的‘劉楓’,那他實在是太可怕了……”
“軍師莫要妄自菲薄,自他出道以來,凡是算計過的人,還沒有不着道的,你我現在好端端活着,喘着氣,這本身就是一場巨大的勝利!”阿赤兒朗聲長笑,笑聲苦中帶樂:“三年圖謀一朝破,我實在是很想親眼看看,他現在的表情,是不是和當年在山陽鎮時一樣的精彩!”
陳霖華臉色好看了幾分,轉移話題道:“那封匿名信,那個自稱‘老客’的人,會是什麼人呢?”
此言一出頓時吸引了阿赤兒的注意力,他濃眉一挑,“軍師怎麼看?”
“連霸王遺孤這等機密之事也能掌握,此人地位定然不低,可卻選擇了背叛,真是讓人難以置信。”陳霖華背起了手,在帳內來來回回地踱步,“更邪的是,他那封密信,指明瞭七天內不撤出雞籠峪便會葬身洪水,這裡面就大有玄機!”
“有何玄機?”
“照理說,我軍一動,對方立即決堤,我們跑得再快也快不過洪水,這已是必殺之局,可他爲何斷言我們有七天的時間呢?”陳霖華正巧走到桌邊,伸手輕叩桌面,語調低沉地道:“只有一種解釋,在這七天裡對方無法下令決堤,或者說,劉楓碰巧離開了,但是七天後會回來!”
“那又如何?”阿赤兒不解其意,但卻本能地覺得這是十分重要的線索,他瞪大了牛眼盯着瘦弱的中年人。
陳霖華很滿意他的重視,眯起了眼睛,語氣森森地道:“這意味着,這個‘老客’,他能掌握劉楓的動向,這個人很可能權力不大,但卻是他身邊兒的人!”
陳霖華語氣轉高,昂揚到:“霸王遺孤尚存,這消息已然驚動了陛下,他必除之而後快,這回三路大軍奉旨增兵十五萬併力征剿,待其到日,我軍十倍於敵,形同泰山壓卵,任他驚天計謀也不管用,此戰已是必勝之勢!”
他忽然頓了頓,陰嗖嗖地道:“關鍵是他本人!此番打草驚蛇,若讓他跑了,那便後患無窮,天下再無寧日!”他迎上阿赤兒的目光,獰笑說道:“若要生擒此人,只怕就要着落在這個‘老客’身上。”
“生擒?你是說生擒!?”阿赤兒呼吸漸粗,雙眼放光,砂鍋大的拳頭攥得劈啪作響,“生擒!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