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王府吵吵鬧鬧,天亮了才平息下來,隱隱傳來嘹亮的雞鳴和打更的吆喝,接着便是紅蓮教主殿裡傳出的晨鐘鐺鐺。
睡意朦朧中,聽見林子馨輕輕地問:“聽雨婷說……你要出城?”
劉楓嗯了一聲,含含糊糊地說:“軍略院選了新址,建的差不多了,看一看,兩三天就回來。”
“哎,聽說學院搬遷,學員都放假的,綺蘭也要回來的吧。”林子馨微笑如水,自顧自地說,“好久沒見了,也不知小妹妹怎麼樣了。——你也真夠狠心,好好一個姑娘家,叫你關裡頭練死練活的,一整年都不放出來,圖什麼?你還真打算讓她做將軍吶?人家可是大狄公主哎!”
劉楓閉目不答,似乎睡着了。
“唉,這人真是……”林子馨心疼地嗔怨幾句,看看天色,離上朝還有小半個時辰,在他額頭輕輕一吻,轉身扯了被單給他搭上,卻沒有發現,一點亮亮的東西,正從男人的眼角輕輕滑落。
劉楓無法開口告訴林子馨,她再也見不到綺蘭了。因爲自己此行的目的——除掉綺蘭!
軍略院的選址,秉承了一貫的傳統,三大原則——臨近都城,深山幽谷,渺無人煙。
襄陽城以南五十里外的荊山,從地貌上看,西北部山高谷深,巍峨陡峭,溝壑縱橫;東南部卻是山低谷淺,坡度略緩,稍加開闊,且山嶺多呈狹長形,夾出了無數半封閉式的小山谷。從軍事上看,這些小山谷易堵截、易藏兵、易駐防,完全符合三大原則。因此不僅是軍略院的新址定在此處,就連“黑窯”也一併遷了過來——眼見殿下走到哪裡,那龍吟虎嘯般的巨響,地火焚天似的紅光,竟似活物般跟到哪裡,紅蓮教的隊伍飛速擴大。
寬敞的馬車裡,武若梅悄坐在劉楓對面,彷彿漫不經心地說:“人拿下了,按您的吩咐,就在學院裡審了,也用了刑。不用懷疑,她已自承不是公主,而是隸屬鷹衛的替身,您遇刺正是她走漏的消息。不過有意思的是,佟高卓,也確實是她用計害死的。”
“哦?”劉楓目光一閃,“她有沒有說……爲什麼?”
“誰知道呢?”武若梅別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一會兒,您不妨親自問她。”
劉楓不說話,腦海裡回想小妹妹的天真可愛,想起她抱緊自己手臂撒嬌不依的頑皮嬌戇,目光落在案几上的三張薄紙,那是二瞎子的任務報告,大狄皇宮內線傳回的複查消息,以及新鮮出爐的綺蘭本人的簽押口供。
乾昊不經意地一句話,爲風雨閣打開了一個突破口,以此爲引,窮究其源,就像風雨閣密探的座右銘一樣:“我們眼中沒有秘密。”
一切終於真相大白,剎那間,美好的一切一下子全變成假的,就連這些清清楚楚的回憶都變得有些不真實。
劉楓覺得憤怒,那是一種被人愚弄的恥辱感,以及真摯感情受到欺騙、被人踐踏的鬱怒悲憤。可念頭一轉,眼前卻又浮現起小姑娘身陷囹圄,慘遭酷刑逼供的可憐樣兒……心中一陣柔軟一陣痠痛,一頭憤恨一頭後悔,他忽然覺得身上發軟,變得沒有氣力,頹然靠在椅背上。
瞧見劉楓意興蕭索,顯然無意繼續這個話題,武若梅識趣地轉口道:“這是本月的情報節略,殿下請過目。”一本表章被她輕輕推到面前,上面又壓上了另一本,“這是皇宮內線的專報,建議您先看。”
劉楓看了看案几上的兩本表章,似乎有點不情願地遲疑了一下,嘆息一聲,拿起了上頭的一本,一邊翻看,隨口問道:“屠天煜最近可有異動?”
“他很安分,從不踏出皇宮半步,也不見外人,就連羅統領這樣的逐寇老兄弟他也一律婉拒……目前看來,他沒有問題。”武若梅似乎故意要給劉楓一個“驚喜”,只待他面色放緩才眉尖一揚說道:“有問題的是另一個人。”
“誰!?”
“陛下!”
“我大哥?”劉楓有些納悶地軋叭嘴兒,不以爲然:“他能有什麼問題?”
“請翻到第七頁。”
劉楓依言嘩嘩翻動表章,上面記錄了大楚皇帝陛下劉柏的種種惡行,小到吃飯不給錢,大到殺人不償命,劣跡斑斑,無惡不作,比之前掌握得更加豐富多彩。劉楓皺起了眉頭,他忽然覺得,昨晚那一巴掌抽得輕了。
“這個禍害!”劉楓輕捏着眼窩,盡顯疲態:“依你判斷,我若行廢立之舉,能有幾成勝算?”
“別說傻話!”
君臣兩人,一個問得大逆不道,另一個答得狂悖無禮,皆是率性而言,說完都是一愣,隨即相顧失笑起來。在這二位看來,君臣大禮,可有可無,心情好喊聲“殿下”,但求面上過得去就成,私底下更是算不得什麼。
笑過之後,武若梅嬌容一肅,恢復冰美人模樣:“我說的問題,不是這累累惡行,而是惡行背後的疑點!”
“什麼疑點?”
“人不一樣!”
劉楓聽迷糊了,奇道:“什麼,什麼不一樣?”
“人!犯下這些罪行的人,很可能不是皇帝陛下,甚至不是同一個人!”武若梅秀眉一挑,眼眸中藍光大盛,“我們定罪的依據,是風雨閣密探的跟蹤監視,而不是府尹衙門裡的案情供狀,我昨天專門查了,有很大問題!”
“第一個被辱的姑娘,在證詞中言明‘兇犯身高七尺’,可是第五位姑娘卻說‘八尺有餘’,更奇怪的是……”武若梅加重語氣,“還有人提到‘面帶黑痔’,我們尊貴的皇帝陛下天表英奇,神儀照日,臉上可是乾乾淨淨的!”
劉楓沒品出味兒來,猶自笑着奇怪:“這麼說,我們冤枉他了?”
“啪!”
武若梅突然拍案發怒:“你怎麼變笨了!——密探眼看他進入事發現場,可犯事兒的卻另有其人,那麼……他哪兒去了!?又瞞着我們去幹了什麼!?”
“你是說……”劉楓呼地將表章按在桌上,難以置信地說:“這齷齪透頂的一切,只是他避開耳目的煙幕?”
武若梅緩慢、沉重、堅決地一點頭。
天空閃過一道亮光,乍響霹靂驚雷,夏季的雨總是來的突然。
劉楓彷彿被雷聲懾住了,驚呆了,整個人定在那裡一動不動,眼神卻兇得嚇人。
自從實行“尊兄爲帝,自退藩屏”的策略,劉楓始終認爲,只有屠天煜纔是威脅統治根基的禍患,因此,絕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傾注在這位名將身上。至於皇帝劉柏,不過是廟裡供着的木雕泥胎,不,他連泥胎都不如,至少前者不會惹是生非。
可是,在這一道驚雷過後,天下第一名將成了明面兒上的靶子,是煙幕彈,是障眼法,而那沒出息的廢物,卻搖身一變,成了真正的幕後黑手?
劉楓一時難以接受,可他久經大變的人,度過最初的彷徨,心志便堅定下來。劉楓酌量再三,忽然命道:“停車!”
馬車停下,護衛打開車門,劉楓轉頭吩咐:“你說的令人心驚,我聽着出冷汗呢!這樣,綺蘭那兒我自己去,你先辦這大事兒!——再加一倍人手,盯死他,我要知道他背地裡見了什麼人。”
武若梅慎重應道:“是!”麾下直屬的二十名疾風衛已驅馬列在她背後。
目送王駕遁入煙塵,武若梅冷聲道:“大王的命令你們聽到了,皇帝已是楚國的潛在威脅,威脅就要控制,控制不住……就要排除!話不用多說,該怎麼辦,你們清楚。不過……我要你們先辦另一件事。——一號!”
身後疾風衛首領應道:“卑職在!”
“方纔本督言語試探,大王心軟,只怕會饒過綺蘭,可是軍略院的秘密不能暴露,我不允許任何風險存在。”武若梅玉面含霜,目光幽藍,言辭冷似臘月寒風,“飛馬趕到王駕前頭……在大王駕到前,先一步處死綺蘭!”
一號躬身而立,卻不應答。
武若梅不耐道:“還不快去……”聲音驟止,像被一刀切斷。
“爲什麼背叛?”武若梅冷靜地問,彷彿架在她頸部的刀鋒,以及身邊執刀在手的叛變部屬全都不存在。
“大人莫怪,我們是奉命行事!”一號雙手握刀,如臨大敵,似有感慨地道:“只怨您太過聰明,窺破天機,卑職……也是不得已啊。”
“想不到你們會投靠皇帝。”武若梅冷笑一聲,淡然道:“做出選擇,必付代價!——動手吧。”
一號神態恭敬,語氣誠懇:“大人儘可放心,您待我等不薄,卑職萬不敢傷您性命,只要委屈您幾日便是。”
身邊兩人取出綁繩走過來:“大人,您武藝高強,卑職僥倖得手,斗膽要綁縛您雙手,請大人見諒。失禮了。”
武若梅鋼刀加頸尤其鎮定,此刻聞言竟臉色大變:“什麼?你不殺我?那麼……你……你不是被皇帝收買的!——天吶!是他!”
“是他”二字一出口,武若梅突然暴起,削肩一頂刀身,旋身如華蓋,雪頸貼着刀鋒連滾兩圈已避了過去,也不反擊,竟拼了命直往王駕的方向衝去。
武若梅是風雨閣首批受訓的暗衛,從小練一身好功夫,可疾風衛職在護持王駕,哪個不是百裡挑一的好手?隨便指一個都與武若梅在伯仲之間,此刻四面八方一圍,數量又多,哪裡衝得出去?
刀劍錚鳴,火星四濺,荒野上男人的呼喝響成一片,數息之後,一聲女人淒厲的悲鳴響徹長空:“——大王!”
一切歸於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