溝渠防線背後,龍牙營主喬方武全副撥掛,一身厚重的明光鐵鎧外照一件黑貂大氅,覆了一層薄薄的積雪,頭盔上赤紅的盔纓在風雪中飛揚激盪,身後紅底黑鑲的披風被拉扯成一條直線,微微顫動着。
大雪在下,喬方武的心,卻是一片滾燙。朝野劇變,國家危難,可越是亂局,越是英雄輩出的天賜良機!就在昨日,楚王已庭寄私信明確表態,這一仗打贏,重建羽林軍團,他,喬方武,就是新一任統領!
喬方武是個明白人,從徵九年來,在老將羅三叔的光芒掩蓋下,他的苦勞多過功勞,照理是沒這個福氣的,他也不貪心,作爲最早一批潛邸從龍的嫡系將領,從牙將做到營主他已心滿意足。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弟弟,喬方書已是位極人臣的一部尚書,他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可是現在,機遇來了!楚王要重用自己,授以統領高位,一旦成真,那他喬家兄弟倆必將縱橫軍政兩屆,比肩武氏夫婦和李天磊爲代表的新一代逐寇舊部,成爲楚國舉足輕重的第三股政治力量,三方勢力鼎足而立,共同構成楚國新的政治格局。
喬方武很清楚地知道,楚王真正目的就在於此:制衡!——無論軍政,單方獨大勢必不穩,血淋淋的教訓,楚王已深深吸取了!
說來也怪,劉楓不在,每個人都覺得楚國滅亡在即,都懷着一腔悲憤,覺得與敵同歸於盡已是最好的結局。可如今呢,楚王殿下終於回來了,開始帶領全國對抗強敵,將軍們的想法又都變了,他們不再擔心眼前的危局,轉而爲楚國的將來、甚至是百年大計精打細算起來……
不得不說,眼下這局面,百萬大軍猶在北岸,天下至強近在咫尺,敵人依然強大,實力對比依然強弱懸殊,現在就想勝利後的事,這很不理性,但卻是將軍們內心的真實寫照。
其實不止將軍。跟隨楚王,就是跟隨勝利,這已是思維慣性,深深植根在了每一個楚國子民的靈魂深處……這就是信念!
正是在這種信念下,李天磊輕而易舉動員了五十萬逃難百姓,一個月內完成工程史和戰爭史上的雙重奇蹟。同樣的,也是因爲這股信念,喬方武的誘敵部隊在鐵浮屠的追擊下,不慌不忙,穩穩當當,歷七場敗績而不餒,退百里之地而不亂,始終保持了高昂的鬥志和必勝的信心。
人的力量之源,在於一顆堅定的心。所謂王者,就是有能力“定心”的那個人。
今時今日,楚王殿下已在戰爭中規劃了國家遠景,喬方武沒有一絲懷疑,他目前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用一場空前的勝利,贏得足夠大的軍功,讓殿下的“提拔”可以合情合理、名正言順地付諸實施。相比之下,喬家一門的興衰榮辱,真在其次。
所以,他自告奮勇承擔下了最危險的誘敵任務,被鐵浮屠軍團攆着屁股追,還得控制速度,跑快了不行,咬痛了更不行……目前來說,任務執行得很完美,就差最後一個環節。
“報——!”
一名斥候飛奔到喬方武馬前,一個扎猛子抱拳跪下去:“啓稟軍門,狄軍退兵往宜城去了!”
喬方武目中火花一閃,“好!立刻飛鴿宜城,勒緊口袋,大魚回頭了!”傳令兵大聲應命,飛鴿撲開雙翼,沖天遠去。
聽見好消息,看見白鴿展翅飛去,將士們興高采烈地歡呼起來。副將陸博超一臉興奮,輕叩雙鐙帶馬上前:“軍門,好機會!這一路逃,攢了一肚子鳥氣,咱們這就登船追去,背後幹他孃的一錘子!”
是的,登船。防線直抵漢水西岸,爲防狄軍水路逃脫,李天磊已請示劉楓,硬是從前線抽調了五艘樓船,就停泊在防線後的江面上。五艘樓船數量雖少,但阻撓數萬無舟無船的重騎兵下水還是很容易的。另一個作用,就是在不破壞防線的前提下,運載喬方武的騎兵渡水追敵!
“不急,讓他們去。”
喬方武說着轉過身來,正皺着眉頭思索着什麼,他的眼睛在風雪中幽暗得發綠。陸博超下意識地咽口唾沫,他彷彿看到的是一頭飢餓的狼,接着便聽見餓狼陰森森地對他說:“讓他們再撞一回鐵板,軍糧沒了,隊伍垮了,纔好下手!”
陸博超一聽雙眼發亮:“是!卑職明白!”
陸博超明白了,不久後海蘭坤也明白了,他所面對的,不止是一座宜城!
之所以第一時間繼續向前,而不是馬上退兵,因爲海蘭坤相信直覺,他預感到背後有更大的危機在等他,比眼前的三十里壕溝更大的未知的危險。
此刻,他的預感成真,攔在他面前的又是一條難以逾越的“天然”防線!
這回不是壕溝。誠然,僅僅三天,李天磊不可能再挖一條如此規模的防線。於是,他只挖了一道小口子。只不過……那道小口子,挖在了漢水河堤上!
這是一次人爲的、可控的、經過精密計算的小型洪澇災害,李天磊在破堤前事先挖好了半里長的引水渠,關鍵位置上都有“地勢制高點”引導水流,整場水災殃及區域最多不過五十里,洪水的水量更是“小”到驚人,僅僅淹沒到小腿位置,除了已經收割的上萬畝空地就此成了水田外,甚至沒有任何平民傷亡。
可就是這剛過腳踝的小洪水,再加上一場不大不小的雪,卻造就了宜城以北方圓五十里的冰渣沼澤區!
這五十里大地,看似冰封凍實,甚至武裝的士兵踩上去蹦跳都沒事,可是……人馬皆披重甲的鐵浮屠……一踩一個坑!
斥候報告:澤區外,八萬騎兵往來遊弋,冰原上,五萬下了馬的騎兵枕戈待旦……海蘭坤痛苦地閉上眼睛,腦海中開始思考一個理論性極強的學術問題——中原騎兵和韃靼騎兵有什麼根本區別?
答案是:韃靼騎兵專業,而中原騎兵卻是業餘的。在絕大部分情況下,這是優勢,但偶爾也會成爲劣勢,因爲——中原騎兵下了馬,他們自動轉職爲步兵。而韃靼騎兵下了馬,他們立刻自動轉職爲——廢人!
尤其是馬背上長大的鐵浮屠們,他們訓練過的唯一陣法,就是騎兵衝鋒時專用的矢鋒陣,而此時此刻……要他們邁着一雙半殘的羅圈腿兒,高舉長達三米的騎兵刺槍,向精通陣法變化的中原步兵發動矢鋒陣衝鋒……後果可想而之,就跟鴨子上岸挑戰鬥雞一樣可笑!
於是,戰局變成僵局,這片人造冰原將海蘭坤的六萬鐵浮屠困死在內,他們出不來,李天磊的部隊進的去,但他就是不進去,一門心思守在外面站幹岸!
兩軍迎面相望,雞犬相聞,就像兩個在打架的小孩子,一個會爬樹,另一個卻不會,只好氣呼呼地大叫:“你下來啊!”卻聽見上面輕鬆調皮地笑聲:“呸,我偏不下來,有種你上來!”
於是,不會爬樹的倒黴孩子,他傷心地哭了。因爲樹上有果子,地上只有雜草,而他的肚子,餓了!
至此,劉楓也好,海蘭坤也罷,所有人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李天磊,這個獨臂的粗莽匹夫,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和鐵浮屠正面交鋒!
雖然他的根本目的沒有變,要他們死!只不過不是殺死,而是……困死!耗死!餓死!
“這個卑鄙的無恥的老傢伙,真他媽太……太偉大了!”劉楓熱淚盈眶,大發感慨。
由於這是一場有計劃的奔襲,鐵浮屠們只帶了十天口糧,雖然沒有戰鬥,可連續幾天高強度的行軍和勞動,他們食糧即將消耗殆盡。
從被困當天起,海蘭坤已命令限量供糧,十天後,全軍上下連最後一個烙餅也沒有了,海蘭坤不得不命令,將之前被射死的戰馬屍體拖運過來充作軍糧,可依然無法持久,僅撐了十天就吃得精光,鐵浮屠們飢腸轆轆,餓得眼中直冒綠光。
他們每天都在咒罵,不過不是罵李天磊和對面的楚軍。相反,他們罵得是自己人——豫州軍!
那麼多天了,那幫狗孃養的爲什麼還沒來增援?!
不得不說,他們冤枉了好人。夜於羅和洛薩哈早已率領豫州軍團日夜兼程趕來了,從圍困後的第三天開始,他們就在外圍與李天磊的騎兵阻擊部隊打得昏天黑地唏哩嘩啦。
沒有假打,也沒有存私,兩位大督帥是真下死力氣了!夜於羅也好,洛薩哈也罷,他們心裡都是一片雪亮:——事情到了今天這一步,他們與海蘭坤已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再沒有別的路可走,不是贏,就是死!
這邊下了死力氣,那麼對面會放水嗎?不,李天磊的部隊是連命都拼上了!
不是拼命阻擋敵人增援友軍,而是拼命要將敵人徹底消滅,將豫州軍的每一個人,統統殺死!
原因非常非常的簡單。他們……是害了六十萬袍澤埋骨異鄉的罪魁禍首,是楚國全軍不共戴天的仇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