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狼沉聲說道:“照理說,這盤蛇崗的山賊,乃是四大山賊裡實力最弱的一股,人少礦稀,可誰也不敢小覷,要知道如今四大山賊的格局,便是因爲這一夥人才定型的!”
“哦!?”聽得盤蛇崗實力最弱卻能定鼎四方,杜寒玉聞言一驚,不由豎起了耳朵。不爲別的,當前這五嶺羣山最弱的一股勢力不是別人,正是她杜寒玉!
“這一夥人數不多,不到四千人,其中戰士更少,大概只有幾百人,奇的是這夥人來歷不明,我記得大概是在十多年前,這夥人好似憑空冒出來似地,不聲不響地便從如意洞手裡奪下了盤蛇崗作爲地盤。
在那時候,這五嶺羣山要數那如意洞實力最強,四處礦藏除了咱們清風寨以外,其餘三處都被他一家獨霸,風光無限之時被人奪走一處,如何肯善罷甘休?於是派了整整五千賊兵摸上山崗,不想卻被那幾百人打得大敗,幾乎全軍覆沒,從此傷了元氣。
不久之後,鐵槍營也被韃子逼進了山,爲了奪一處山頭安身立命,便與盤蛇崗聯合,同如意洞又幹了一場,那如意洞剛剛折損了五千精銳,如何是他們兩家之敵?
於是又吃了一場大敗,被奪走了翠屏山,從此一蹶不振,枯守山洞十年都沒什麼發展,你說,如今這四大山賊的格局,豈不正是因爲盤蛇崗那羣外來戶麼?”
杜寒玉聽了若有所思,忽然擡起頭來,“狼叔!你的意思是……投靠盤蛇崗?”
黑狼聞言目露激賞之色,大小姐其實一點也不笨,只是一直沒有鍛鍊的機會而已!
“不錯!往南的山口被清風寨擋住了,往北是韃子的地盤,因此出山是沒指望的。想要在山裡混,憑咱們手裡的這點兒人馬是不夠看的,又沒有根基,還要躲避那畜生的追殺,因此四處流浪絕不是長久之計,在剩下的三夥山賊裡選擇一家投靠,乃是眼下唯一的存續之道!”
黑狼耐心地解釋道:“剩下的三家裡,鐵槍營與咱們是宿敵,必不會善待我等,我們若是去了,多半會淪爲他們打擊清風寨的工具。而那如意洞水太深,彭萬勝是個老狐狸,只怕會將我們綁了賣給那畜生換好處。
而那盤蛇崗在這十年裡,卻一直默默無聞恪守中立,奉行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十年來,大當家的曾經五次派我去拜過山頭,最近的一次,就在兩個月前,每次去都是他們的大首領霍彪親自作陪,也算有些交情。
此人是個大老粗,性情如火、嗜酒如命,既無野心更缺心機,況且他們一共才幾百人的兵力,得我必喜,所以投靠他,是我們最好的選擇!”
杜寒玉深深地看了黑狼一眼,凝聲問道:“狼叔!你……可是存了鳩佔鵲巢之意?”
黑狼剛要開口否認,可被杜寒玉一雙眸子緊緊盯着,不由嘆了口氣:“不錯,我確實有這個意思,大小姐請勿見怪,老叔叔並不是有意要瞞你……”
“狼叔!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只是不想讓我揹負罪孽而已……盤蛇崗既然無意擴張,想要藉助他們的力量報仇也只有這個辦法了……”杜寒玉也跟着嘆了口氣,隨即目光一厲:“可有些事是逃避不了的,即使再殘酷再無情,我也要勇敢的面對!”
杜寒玉頓了頓,語氣復又轉柔,輕輕靠在黑狼肩上,喃喃道:“狼叔,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爹爹正在天上看着我呢,我絕不能辜負了爹爹、狼叔和各位兄弟!爲了你們,哪怕違背本心,寒玉也義無反顧!”
“大小姐!……”黑狼獨眼通紅,心裡又痛又憐,說不出什麼滋味,難受的很。
※※※
寂靜深夜,青石灘
近萬人擁擠在這片小小的河灘上,沒有足夠的空間支帳篷,衆人只得將帳篷攤開了墊在身下,裹上儘可能厚的衣服,身上再蓋一層帳篷當作被子,以此來抵禦深山的寒氣。
劉楓將繳獲的所有皮袍胡襖全部下發給了民衆,卻仍然只夠供應老弱婦孺,所幸河灘上是可以烤火的,每隔個四五丈,便有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供熟睡的民衆取暖,不時有值夜巡營的兵士,輕手輕腳過去添加些柴火。
劉楓裹着重甲,獨坐溪邊的一塊石頭上,自顧自的出神。
不遠處,一堆篝火燒得劈啪作響。
林子馨裹着一件寬大的胡袍,貓兒似的蜷成一團,猶自睡得香甜,身上蓋着一件猩紅色的披風。
喬方武啥都沒蓋,攤手攤腳,擺了一個“大”字,鼾聲如雷。
劉楓雙眼茫茫然地望向前方,入眼之處是一片深邃的黑暗,襯托着他此刻的心境,迷茫而無助……
在衆人面前,劉楓永遠是一副自信滿滿,成竹在胸的模樣,如一杆迎風飄揚的旗幟,爲衆人指引着方向。
可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卸下了僞裝,靜悄悄地獨自舔着傷口。
未來在哪裡?他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何時能成功?他也不知道,肯定需要很久很久。
到底能不能走到最後?他還是不知道,或許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停下……或者……倒下……
整整一個時辰,劉楓想了很多很多,羣山裡錯綜複雜的各路山賊,嶺南道盤根錯節的三大世家,天下間橫行無忌的七大獸軍,沒有一個是好對付的,也沒有一個是可以逃避得了的……
打仗,劉楓並不怕。事實上,他一直認爲,每一個現代人,都有成爲古代名將的潛質,不爲別的,光是那古今中外幾千年的歷史,就能提供數不盡的經典戰例讓他參考借鑑。
每一條,都是前人絞盡腦汁,嘔心瀝血的智慧結晶,都是犧牲無數鮮血和生命,通過戰爭實踐得出的真理。再加上超越時代上千年的自然科學知識。這些,就是他最大的本錢!
古代爲何一將難求?爲何將兵書戰策視爲珍寶?本身的性格和智慧雖然重要,可最大的原因就是信息閉塞,知識難以傳播,眼界太窄!見識太少!以至於偶然間的靈光一閃,立登名將之列。
可以毫不誇張的講,憑藉劉楓腦海中的一切,加上久經考驗的頑強意志,他早已不輸當世任何名將。
然而,打勝仗容易,難的是永遠打勝仗!劉楓真正擔心的,是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他絕不能犯錯!
面對大狄這個龐然大物,他就算贏了一百次,大狄還能跟他再鬥一百零一次,可他劉楓卻只要輸上一次,就可能陷入萬劫不復的絕境——相比之下,從前的黑幫火拼又算得了什麼?
“你是在擔心麼?”一個聲音冷不丁響起,劉楓嚇了一跳。
“老爹!這麼晚了怎麼還不歇着?有事找我麼?”也不知道這老頭啥時候來的,走路像飄似的無聲無息,劉楓心裡苦笑,他到現在還沒有摸清,這兩個老貨功夫到底有多高。
“九郎!不要想太多了,一直以來你做的很好!老主公和夫人在天之靈都會以你爲榮。”
李德祿的身上透着一股濃烈的酒氣,可說話的語氣卻出奇的正經,更破天荒的開口安慰起來,讓劉楓多少有些意外。
劉楓苦笑着搖了搖頭,“今時不同往日,如今我一個決定,指不定就會葬送了這上萬的軍民,想要保持一顆平常心又談何容易?”
“九郎莫要看輕了自己!”李德祿醉眼迷離,笑嘻嘻的道,“比起常人來,你可要強得太多太多了!”
“天生神力不過是匹夫之勇!”劉楓不以爲然地搖了搖頭:“成就大業真正重要的是這裡!”他曲指輕叩腦袋,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臟。
李德祿笑得愈發燦爛,打着酒嗝,走近了坐到身邊。
望着涓涓的溪水,老人臉上的笑容緩緩退去,呆呆出神。良久良久,無人吭聲。他忽然開口,壓低聲音道:“幾十年來,老夫有一個秘密,天下間無人知曉!九郎可想聽嗎?”
好奇是人的天性,劉楓也不例外,於是本能的點了點頭。
李德祿搖搖晃晃站起身來,一揮手道:“隨我來!”
兩人皆是神速,須臾便已奔入山林深處。
側耳閉目,細聽了一陣,確認四下無人後,李德祿笑道:“九郎!自你領軍以來,老夫名爲軍師,可從未向你獻過一謀!這一點,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劉楓正色道:“老爹想必是爲了鍛鍊我的能力,讓我有機會樹立個人威望,因此纔將舞臺讓給了我!”
李德祿笑容一斂,瞪着一雙醉眼,一字字道“你—猜—錯—了!”
面對劉楓狐疑的眼神,李德祿嘆了口氣:“如果老夫有這個能力,一定會竭盡全力助你,又豈會在你起兵的關鍵時期藏私呢?其實啊,老夫充其量也就是個智將的水平,根本無法勝任軍師之職!”
“怎麼可能?”劉楓大吃一驚,“父王平生九大勝,每次都是軍師出謀劃策,這是史有明文之事,如何有假?”
當初李德祿給他說史那會兒,故意隱去了人名,可如今一一對號入座,他又豈能不知?
李德祿慘然而笑,道:“說句不中聽的話,老夫若真是軍師,那必然會被派去輔佐大殿下,人家可是嫡長子,如何輪得到你?”劉楓登時語塞,心中卻已疑竇叢生。
老人眼神茫然,喃喃自語:“多少年了,老夫是多麼希望自己是真正的軍師,那九原之戰老主公就不會敗了!”說着說着,眼眶漸漸紅了,“可老夫不是啊~!真正的軍師,其實另有其人!”
“是誰?”
“是你的母親!”
劉楓目瞪口呆。
李德祿目露神往之色,感慨萬千:“世人眼中,霸王妃國色天香堪稱絕代佳人,可又有誰知道,風華夫人聰敏絕頂,不僅精通謀略,用兵如神,更有天工之巧,鬼斧之功,胸藏天地造化之術,腹有神鬼莫測之機,乃是古往今來天下第一奇女子!”
李德祿越說越激動,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夫人身爲女流,深恐難以服衆,因此與老主公商議,將老夫推在臺前充任軍師,自己隱於幕後出謀劃策,不僅霸王的九場大勝都是出自夫人之謀,就連現在所使用的馬鐙、馬蹄鐵、橫刀、複合弓、明光鎧其實都是夫人親手設計的呀!否則我漢人騎兵如何能夠勝得過馬背上長大的胡人?只可惜……這些都已經被韃子學了去……”
劉楓徹底傻了,隱隱想到了一個怪異的可能……
“只可惜,九原之戰,夫人留在了後方,沒有參戰。若有夫人在,趙蕣狗賊!你的詭計如何瞞得過夫人?若有她在,我等便是身處絕境,也必可力挽狂瀾!反敗爲勝!”
老人語氣轉爲悲痛:“可是夫人不在,戰場上只有我這個冒名頂替的老廢物~~!主公!~~德祿沒用啊~~~!”
說着說着,老人雙膝跪地,掩面嚎哭,“夫人!您不在了,可他們還在口口聲聲叫我軍師吶!他們每叫一聲,我的心,就像刀絞一樣,痛不欲生吶!”
這一份重若千鈞的自責和內疚,已經在他心裡埋藏了十三年,也折磨了他十三年!
又有誰能想到,他內功精湛,原先和李行雲一樣,鶴髮童顏,仙風入骨,可十三年後,李行雲風采依舊,而他卻羈困心魔,生生折磨成了油盡燈枯的垂垂老人。
劉楓默然而立,無言以對。
雖然李德祿沒有說透,可他卻已經知道了,風華夫人沒有參戰的真正原因……
九原之戰,十三年前!不正是他出生那年麼?是自己的降生害了父親和母親麼?
一顆鐵釘毀滅了一個帝國……禍胎!禍胎啊!
二十年抗胡大業功虧一簣!四十萬逐寇大軍灰飛煙滅!!千千萬炎黃子孫國破家亡!!!
這一切,竟然都是因爲自己!罪魁禍首!罪孽深重!
哭聲漸止,李德祿彷彿瘋了,竟仰天狂笑起來:“天—可—憐—見!老天收走了夫人,卻又將你賜給了老夫!夫人曾經說過!她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人。老夫不信吶!可是後來,老夫信了!從你製作那把奇特的手弩開始,老夫就知道,你和夫人一樣!都是天上星宿下凡吶!”
老人面色殷紅如血,手指劉楓叫道:“果不其然!根本就沒人教你,你天生就會打仗!兩場大勝,你用兵的風格與夫人如出一轍!這就是天意!天—意—吶!”
他雙臂箕張,仰天高喊:“九郎!你有霸王之勇!星君之智!有你在,一切就有希望!有希望啦!哈哈哈哈……有希望啦!”
他這一吼,竟運了功力,聲音未必多響,卻直震得劉楓耳鳴如鼓,林梢劇顫,四面八方皆是回聲,只聽得“有希望啦!有希望啦!”的聲音紛至沓來,順着耳孔直刺進劉楓心窩裡,久久難以平息。
大悲大喜,酒勁上頭,老人大笑三聲,一頭栽倒在地,口中猶自喃喃自語,忽哭忽笑,漸漸睡去……
呆立良久,劉楓緩緩蹲下身子,輕輕握住老人乾枯的手,“老爹,您猜對啦!我和母親一樣,雖非星宿下凡,卻也不是凡世之人,如今媽媽去了,可她的兒子還在,抗胡逐寇的大業,我若辦不到,天下又有誰能辦到?”
劉楓徐徐擡起頭,凝望滿頭星斗,目光中再無半分迷茫,嘴角一抹動人心魄的冰冷微笑,“這一切的罪孽,因我而起,我自會一肩挑起!天若因我而變,那我定要讓它再變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