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揚州的治所——壽春城,郊外正在進行一場規模盛大的圍獵。
旌幡招展,千帳聯營,中間最大的一頂帥帳,整個被染上了一層亮銀,分外顯眼,象徵着主人尊貴的身份。
營門中央豎着一杆大旗,旗上用了漢胡兩種文字,在正反兩面各書了一個“狄”字,邊上還有一杆稍短一節的長條形纛旗,旗頭位置繪了一隻張牙舞爪的猛虎,旗面上書:“揚州統制虎軍大督帥葛祿氏”。
這個稱號有三層意思,揚州統制是政職,說明了所轄的行政區域,虎軍大督帥是軍職,指出了所屬部隊的番號和職務,最後的葛祿氏則是貴族部落的部族名。
大狄建國後,保持了遊牧民族部落自制的傳統,按照中原古制,將天下九州分封爲“一都一國七大帳”。
一都是指上京,也就是原來的趙華舊都長安,其所在的雍州爲中央直轄;
一國爲察合津汗國,其前身是僅次於王族的最大部族亞摩爾,兩者是名義上的統屬,實際上的合作關係,建國後大筆一揮,划走了與其版圖相連的“天府之國”益州;
其餘七州則各設一處行轅大帳,分別駐紮一支主力軍團,軍主兼任州牧,實行上馬管軍下馬管民,軍政一體的粗放型統治模式。
這倒並非因爲遊牧民族心思簡單,而是草原上的社會結構和政治架構的特殊性所造成的,雖然同是韃靼人,可部落與部落、家族與家族之間壁壘分明,彼此之間如有爭鬥,往往便是不死不休,唯有徹底征服才能罷休。
在漫長的鬥爭中,能夠生存至今的,大多都是一些龐大的部落羣,他們之間的利益瓜葛錯綜複雜,甚至可能是深仇大恨。在這一方面,便是興統皇帝——海天大汗也無能爲力。
因此,作爲一個獨立的國家,大狄的體制建設遠沒有中原農耕社會那樣健全,中央集權的程度比之傳統封建皇朝更是低了不止一籌。
另外,草原上的胡人歷來信奉獸神,因此中央軍名爲龍軍,而其餘七個軍團則各以一種野獸命名,眼前的這個大督帥。則是七獸軍中的第一軍“虎軍”的統帥,標標準準的封疆大吏,更是整個揚州的土皇帝。
眼下帳內正有一名身軀魁梧、相貌威嚴的老者端坐其中,一張深褐色地臉膛棱角分明,滿面的皺紋如刀削斧刻一般,鼻樑高聳、劍眉入鬢,一雙眸子流溢着懾人的神采,不怒自威。
滿頭的銀髮用纓絡小珠串束成了一排排細辮兒,整整齊齊分開兩邊,被一冠鑲着紅寶石的銀箍圈在額頭,顯得神秘而高貴。
老者坐在一張鋪了虎皮的牀榻上,單手撐頜,面沉如水,若有所思。
他的另一隻手,把玩着一枚陳舊的鹿骨扳指——這可不是一件純粹的裝飾品。
事實上,扳指這種好似戒指放大版的玩意,它存在的初衷,根本就是一種裝備而非飾品,乃是拉弓放箭時,用以保護手指免受傷害的一種配件,韃靼族的成年男子人手一枚。
入主中原後,這種武具漸漸演變成了一種象徵身份的飾品,不僅在上流社會廣爲流傳,更在材質上有一套明確的等級規定。
按照老者的身份,他有資格佩戴僅次於翡翠的第二等:瑪瑙扳指。然而,他卻更加青睞這枚伴他出生入死五十餘載的舊扳指。
材質雖然低劣,做工更加粗糙,但這卻是一枚真正意義上的扳指。這是他十三歲那年,用自己獵獲的第一隻麋鹿的骨頭親手製作的,將它握在手裡,老者彷彿抓住的是自己日漸流逝的歲月與力量。
帳外忽然傳來一陣喧譁,打斷了老者的沉思——“少族長,你不能進去!”
“閃開!我要見叔父!”話猶未了,只見帳簾掀起,衝進一個人來。來人皮膚黝黑、身材高大,相貌粗野,腳踩一雙鹿皮靴、身裹一領熊皮袍,走起路來像一陣風似地,只是腳步卻不太穩,似乎腿上帶着傷。
“放肆!”老者語氣淡淡的,可一雙眸子殺機潛伏、精光四射。
來人爲之一震,忽然驚醒,連忙單膝跪地,單手撫胸,低頭行禮道:“阿赤兒見過叔父”。
老者冷哼一聲,淡然說道:“帥帳之中,沒有你的叔父!”
阿赤兒更加惶恐,恭聲應道:“是!末將阿赤兒參見大督帥”。
“末將?”老者輕蔑一笑,說道:“好一個末將,你難道忘了?本帥已經革去了你的百戶之職!”
阿赤兒聞言微顫,默默無語,頭深深地低了下去,一雙眸子透着冰冷地恨意。
只是此刻的他沒有看到,老者看他的眼神,竟也有一股厭惡與忌恨一閃而過。
沉默片刻,老者冷冷說道:“帳前喧譁,所爲何事?”
阿赤兒不敢擡頭,恨聲說道:“大督帥,阿赤兒聽說有了‘那個人’的消息,一時情急誤犯虎威,萬請恕罪!”
老者忽然臉色一緩,呵呵笑了起來,“你不去狩獵,急着來見本帥,便是爲了這事?”
阿赤兒目露殺機,冷聲說道:“這是阿赤兒一生的恥辱,此仇不報誓不爲人!”
“好!草原男兒正該如此!”老者好似頗爲欣慰,頓了頓之後笑道:“本帥先要恭喜你了,蘇克葛那個依靠祖輩門蔭的無能之輩,他再不會向陛下告你的狀了。”
阿赤兒聞言一愣,隨即拜謝道:“多謝大督帥費心周全。”
老者淡然道:“與本帥無關!他已經……死了。”
“死了?怎麼可能?難道是刺客?”阿赤兒驚疑不定,小心猜測着。
“不光他死了,你所在的那支捕奴隊,全軍覆沒了!”
“甚麼?”阿赤兒大吃一驚,霍然站起,一臉的難以置信,“是忠勇軍傾巢出動麼?”
在他看來,如今在這嶺南的東南地界,也只有忠勇軍才勉強有這個實力,可這夥草賊有這個膽量麼?
老者沉默不語,思慮片刻後說道:“是也不是!……來人!把那幾個人帶上來!”
帳外進來七個人,個個衣衫襤褸,好似叫花子一般,排成一排跪倒在老者腳下,五體投地,紋絲不動。
阿赤兒細眼看去,忽然認出一人,叫道:“多哈!你是多哈!你怎麼……搞成了這個樣子?”
戰友相見,多哈眼淚汪汪。想到自己一夥逃時三十多人,可敵人一陣追殺便折了二十人。一路穿山越嶺,歷經獸吃蛇咬,病餓交攻,最後能活着走出山區的,就只有這七個人而已。又想到了和他關係最要好的烏特爾,估計已經被魔頭吃掉了吧,不由悲從中來,放聲大哭了起來。
“他們是除你之外,僅有的倖存者,他們帶來一個消息,忠勇軍和義山軍,其實是一夥的!”老者手指多哈,吩咐道:“你,把事情再說一遍!”
多哈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訴起來,將如何領軍進山戰敗被擒,如何身陷囹圄偷聽軍機,又如何絕處逢生逃出生天的過程講了一遍,還重點強調了一下,那夥人的首領,是個把胡人當飯吃的神力大胃王。
阿赤兒越聽臉越黑,待聽到那人一掌將多哈抽飛後,猛然驚覺,一把拽起他,厲聲喝問:“他叫什麼名字?有什麼特徵麼?”
多哈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我……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啊!對了!……他的右臉上有一條很長的傷疤!”
“哎呦”可憐多哈又被扔回到了地上。
“是他!真的是他!劉楓!你是起義軍首領麼?好好好!我找到你啦!哈哈哈哈!”阿赤兒好似瘋魔了一般,又笑又叫了好一陣,忽然想起什麼,喝問道:“不對!他打敗我時只有兩個人,哪裡來的大軍?此人詭計多端!其中會不會有詐?”
老者皺着眉頭道:“應該不會,如此大事,本帥又豈會聽信一面之詞?早已派了斥候前去打探,斥候趕到時,蘇克葛一部已然盡沒了,從戰場上的痕跡看,的確有萬人交戰的跡象!時間上也與他們供述相符!”
老者搖了搖頭,嘆道:“真是匪夷所思啊,兩支勢同水火的起義軍竟然是一家的,虧我揚州和荊州都存了坐山觀虎鬥的心思,想不到我虎帥夜於羅和狼帥朵里爾竟然都上了當!這個人叫劉楓麼?不簡單吶!”
阿赤兒聞言眸子一亮,雙膝跪倒在老者面前,急聲哀求道:“大督帥!阿赤兒請求領兵剿賊,叔父!請給我一雪前恥的機會吧!”
夜於羅哈哈大笑,“阿赤兒,本帥原本命你爲千戶,你卻使性子,偏要從百戶幹起,如今又要反悔了麼?”
面對嘲弄,阿赤兒臉色平靜,壓低了聲音說道:“叔父若遂我心願,阿赤兒情願讓賢,將少族長的位置送給摩柯爾!今後也不再挑戰!”
只這一句話,便將一切的虛僞撕開,露出了背後醜惡的真實。
夜於羅雖然貴爲葛祿氏的族長,又是虎軍大督帥,手握揚州軍政大權,掌控二十萬精銳狄騎。可是,他卻不能指定自己的繼承人,因爲他必須遵守部落的祖制——比武承嗣。
所謂“比武承嗣”,其實就跟比武招親一個意思,只不過爭奪的不是美人,而是部族繼承人的寶座。
按照韃靼族自古以來的傳統,每三年的搶羊大會上,都會舉辦一次比武承嗣,族長一系所有的血脈擁有者,都有資格參與本族繼承人的競爭,向衛冕者發起挑戰。
主要比三樣技能:騎術、騎射還有相撲,只有最勇武的族人才能成爲未來的族長。
在上一屆的搶羊大會上,年僅十九歲的阿赤兒獨佔魁頭,以三個項目三連冠的身份,奪得了少族長的位置。而原本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不是別人,正是夜於羅碩果僅存的親兒子摩柯爾。
如今距離下一次比武承嗣,還有一年半的時間。
夜於羅默不作聲,一雙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深深剜了阿赤兒一眼,背手踱了幾步,最後停在大帳的中央,猛然轉身,面對衆人大聲說道:“傳令!授阿赤兒萬戶之職,着其領虎騎三萬,即刻南下,平亂剿賊,不得有誤!”
阿赤兒撫胸行禮,大聲應諾:“末將領命!”
在他轉身的那一刻,背後傳來夜於羅冰冷的聲音:“莫要忘記你的承諾!”
阿赤兒微微一頓,眼中燃燒着熊熊的怒火,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忘不了!”言罷頭也不回地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