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小殿內燭光熒煌,瓊液盈樽,眼前四女圍坐,倩影綽約,牆角豎着一隻棱花熏籠,冉冉飄着幾縷青霧,劉楓只覺一股溫香之氣融融透骨,辯不出是薰香還是女兒香,不覺心脾俱醉,陰霾盡散,說不出的安樂滿足。
林子馨見他發呆,吃地一笑:“怎不動筷子?‘桌上’的飯菜不合胃口?”說着捉狹地瞟了紅鸞和紫菀一眼。紫菀羞得飛紅滿面,低下頭去。紅鸞頰上薄暈微醺,偏偏強撐着不動,還壯着膽子偷睨一眼,抿嘴輕輕一笑,愈發撩人。
劉楓舉杯一口飲盡,手按酒杯嘆息一聲,似乎頓開了心中閘門:“霓裳,你可是在想,當年你隨我身邊多年,歷經波折,幾多苦楚,好不容易纔得到的,她們朝夕之間便有了,你有怨氣,對不對?”
幾個姑娘全都愣了,一時轉不過來,不明白林子馨一句玩笑,怎麼引出這句話來?姜霓裳被一語說中心事,更是臉色煞白,結結巴巴地道:“我……臣妾……不敢……”
劉楓微笑道:“看來我說對了,你只是不敢,而非不怨——不,不要解釋,也不要怕,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他轉向紅鸞和紫菀:“過去的事,你們不清楚,今天我來告訴你們,霓裳今年二十二歲,自我起兵時她就在了,一路爲我付出了很多,我也虧欠她很多,可直到最近纔有了名分。——這是我的不是,我慣於爭鬥,疑心太重,總琢磨她是否蓄意做作,心地不純——當年我也疑過子馨,也叫她受了委屈。現在想來,確實刻薄寡恩的很。”
姜霓裳聽他這番話眼淚早流了下來,雙手捂臉不敢放聲。林子馨憶起舊事,又想起明月,也覺難受,勸道:“瞧你,說什麼呢,今天是高興的日子……”
“就是高興,所以才說——你們聽下去!”劉楓又自酌一杯,語氣更加憂鬱晦澀,彷彿吐出的字都帶着苦味:“月兒不在了,我也想明白了,女人跟着我,哪有什麼好的?你們名上是妃嬪,尊榮富貴,好似攀上了高枝兒,可你們看看,吃的住的用的,荊簪布裙通草花,粗茶淡飯尋常菜,樣樣及不得中常人家,表率自然沒得說的,可也着實苦了你們。這也罷了,我若敗亡,你們淪爲亡國妾婦,什麼下場?你們沒享福份,還要時時處處承擔更大的責任和危險——月兒若是個普通丫鬟,也出不了這事。我……我不該疑你們,我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林子馨一笑起身走到他身旁,收了往日的潑辣勁兒,溫柔款款爲他斟滿酒杯:“我說呢,原來是念起了月兒,都一年多了,還放不開?唉……叫我說呢,這是前世裡留下的因緣,是命,天意這樣兒,人有什麼法子?——自責的話兒你也不要說了,我也好,霓裳也好,都沒怨過你,月兒更加不會——等她回來了,你自個問她。”
劉楓不語,嘆口氣悶了杯中酒。林子馨接着又正色道:“你看,你向來信任臣下,可不還是出了個彭萬勝麼?要是沒有他,一場大水送了敵人餵魚鱉,非但月兒不會有事,越佐領他們也不會戰死。可見,你坐在那個位置,幹這扯旗造反奪江山的買賣,有疑心不是壞事,須防仁不仁,不信直中直嘛,太放心了才招禍呢!”
劉楓聽着發愣。林子馨從懷裡摸出一個青色瓷瓶,嘭地一聲頓在桌上,深沉清晰地說:“告訴你一個秘密,這是臣妾秘方自制的,打從嫁你時便隨身藏着,沒人知道。——亡國妾婦,我可不想當!你若真到這步田地,我便學了婆婆,一仰脖子跟了你去,斷不叫你老劉家蒙羞!”
這邊紫菀癡癡望着林子馨,對她的見識和貞烈欽佩萬分,忽然聽見提起死去的哥哥,又是一陣傷心。
紅鸞與林子馨相識已久,對她的人品秉性極熟悉的。只是暗自思考,究竟是什麼激得楚王如此傷感難抑,忽然想起,劉楓自承多疑,初次見面卻決定將自己這個“高手”帶在身邊,這又是爲何?難道是那個“月兒”,竟真有這分量?
一邊想着,兩個姑娘還有姜霓裳,竟不約而同地伸出手,從瓷瓶裡各取一顆通紅髮亮的藥丸子,藏進懷裡,什麼也沒說。
劉楓聽了林子馨地話,又看了女孩們無言而決絕的舉動,不由苦苦一笑:“今後我得改改,不能認準了死理,老把別人往壞處想。——就從你們開始,紅鸞,紫菀,今日你們入了劉家,做了一家人,這就是緣分。”
他親手爲每個女孩斟酒,“緣分這東西,誰也說不清,道不明。說來或許就來了,說走也就走了,緣來難擋,緣去難留——你們看,霓裳我就沒擋住,月兒我也攔不了,珍惜眼前人罷了。——來!同飲這一杯!我敬你們,既是向子馨和霓裳賠罪,也是歡迎紅鸞和紫菀進門。”
四女舉杯起身,或謝或謙,都笑着一吸而盡。放下酒杯,有淚的收了淚,沒笑的掛上笑,席上便熱絡起來,幾個姑娘嘰嘰喳喳地一陣說,倒也十分熱鬧,劉楓的心情也轉陰爲晴。
席間又說起大狄公主的那張紙條兒,劉楓說:“也不知葫蘆裡賣什麼藥,神神秘秘的。”
這實際上已是正經國事,紫菀和紅鸞自知身份,都不說話。姜霓裳雖然是二夫人,可她一貫是不議政的,默默爲劉楓斟酒夾菜,一句話也沒說。
林子馨語帶同情地嘆道:“雖說是敵人,這姑娘也怪可憐,堂堂公主,成親被劫已是慘事,還被轉手他國,不定傷心成什麼樣呢。我知道,你是不能放了她的,此番滯留楚國不知多少年呢,能不能生還故國都是兩說,故土長離,至親永隔,換了是我,死的心都有了——我看你還是去吧!總要見一面的,早些晚些罷了。記着,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別說絕了,能勸的就勸兩句,好歹留個念想,可別真逼人尋了短見,哪怕累憂積辱鬱結成病,豈不又是一樁麻煩!”
劉楓聽她這樣講,沒來由地忽然想起了明月,若她還在人世,是否也和這公主一樣,離家萬里,遠隔天涯?那該是怎生慘法!一念及此,心裡對那公主平白升起一絲同情。忽又想到另一層關係,若大狄皇帝當真是父親母親的結拜二弟,這位公主豈不是自己的義妹?
他連忙一拍腦門兒,揮去這怪異雜念,說道:“知道你菩薩心腸,我也不是真‘魔王’嘛!只要她好好待着,不惹麻煩,我總會善待她的。——你對就聽你的,吃過便去見她一面。”
“今晚就見?何必這麼趕?”林子馨小吃一驚,擔憂道:“夜見公主,傳出去多不好?”
劉楓自顧吃菜扒飯,“下封口令,傳不出去——這事兒明日就要定下,非見不可,那就越早越好。”
吃罷晚飯,也擺平了家事,劉楓便散着步子往天青閣去。
天青閣是一座三層小樓,本是後宮的一部分,後來單獨闢了出來,圍樓築了一處小院,是專給江夢嵐住的——就算人盡皆知,可一來兩人有情無亂,仍是清白,二來也確實沒個名分,總得揚些沙子圖個外人眼迷罷了。
合盟後又出了送公主的破事兒,劉楓縱然捨不得,也只能打發江夢嵐返回交趾,整軍備戰。人是今早走的,眼下院子空了出來,正好安置這位大狄長公主。——就近監管,於名無損,最合適不過。
天青閣的頂層,“綺蘭”俏立窗前,憑櫺而望,楚國樸素簡陋的王宮映入眼簾。此時天色已晚,暮色逼人,殿宇前都掛起了宮燈,一盞盞火球樣紅,映照着或哨或巡的鸞衛女兵,像一朵朵火焰玫瑰,自有一股別樣的美。
綺蘭在半道被劫時尚能止水不波,此刻竟有些心緒難平,她萬沒想到楚國的王宮宿衛部隊竟然全是女兵。——論本領,這些女兵沒一個比得上她,可她們卻能傲然站在熾光下,而自己本領雖高,卻只能行走在陰影裡。
從前她是不在意的,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知道,她一生註定要成爲黑暗中的行者,無聲無息,無影無形,在君主需要的時候,綻放一剎那的光華,然後黯然消散。
這是她的宿命,她也甘心認命。——至少,她是女人中的強者,在做一些男人也未必做得到的事。可是……這股執念在這裡被狠狠打破了,這裡的女人……很不一樣。女衛士、女將軍、女宰相,她忽然有個荒謬的猜想——難道,楚王是女人?
她自失地搖頭,將心思放回到眼前的局面。自從來到這裡,一路飽覽楚國風土人情,如今又深入王宮核心,綺蘭很有些驚訝,縱使鷹衛嚴酷至極的訓練已將她鍛鍊得生死不懼,榮辱不驚,可她還是禁不住有些迷茫。
沒有去成察合津,主上的任務自然淪爲泡影。被大華復國軍截獲後,綺蘭一直形同囚犯,除了三餐溫飽,再沒有人理會她,她也沉得住氣,不急不躁蟄伏待命。直到後來又被轉送楚國,綺蘭知道——新的任務開始了!
在這個地方,無法傳遞消息,也無法接收新命令。綺蘭面臨選擇:潛伏待命,又或者——刺殺楚王!
一路上,綺蘭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她個人傾向於後者,楚王眼下尚無子嗣,整個逐寇軍乃是一脈單傳,只要他本人一死,楚國必然分崩瓦解,這個誘惑確實很大。
可是,她害怕,不是怕死,這本就是個必死的任務。她是怕破壞了主上的大計。叛逆勢力不止楚國一家,楚國敗亡,事涉全局,她並不清楚主上到底有何謀劃,自己貿然行事會否打亂朝廷的腳步?這些她必須考慮。
另一方面,綺蘭深知主上英明睿智,自己被羈楚國早已天下皆知,主上一定會將自己這顆棋子考慮在內,時機恰當的時候,他需要我動手的時候,就一定會有辦法給自己傳令,這不是她需要操心的事。
她眼下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留得此身,將以待有爲!
所以,她送出那張紙條,只盼面見楚王,爲了三個目的——留在他的身邊,除去他的戒心,阻止這場戰爭。——主上臨行前特意交代過,眼下並不是全線開戰的好時機,究竟何時纔是好時機,她相信該自己知道的時候,她就會知道的。
楚王來了!
綺蘭望着樓下那人,面無表情的冷臉露出一絲怪異的神情。面黑貌陋,牛高馬大,一身鬆垮垮的軟皮袍子,步履輕浮,踢踢踏踏,邊走邊哼小調,一路衝着女兵們笑語招呼沒個正形,爭似一個吃飽飯沒事瞎溜達的閒漢,哪兒有半點王者氣派。可是她知道,這個人……就是楚王!
因爲,他是這裡唯一的男人!
騙人的吧!?那個打敗十倍強敵,一手締造楚國的人;那個讓主上寢食難安的不世宿敵,竟會是這副德性?
綺蘭咬牙喃喃自語:“故作愚態,障人耳目?哼!雕蟲小技,休想我上當!”她倏然轉身,大步行至樓梯口,停步,吸氣,定神……慢慢地,她臉上綻出一抹真綺蘭特有的那種優雅而帶着幾分頑皮的微笑,徐步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