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又匆匆過了幾日,待到細雨紛紛而下,慢慢消去夏日裡的那絲絲縷縷的煩躁之時,胡大人終於再次登門。
和前幾次相比,他此番來去的時間有些長,聽說,是因爲之前臨時有事,匆匆忙忙間回了一趟京城。近來,宮中不太太平,一連有兩位娘娘突然小產,沒了皇嗣,惹得當今皇上龍顏大怒,御醫們個個人心惶惶,不得不請胡大人回京收拾殘局,安撫聖心。
胡大人年紀卻並不算太大,卻已經在宮中做了十幾年的御醫,地位非同一般,再過兩年,還很有可能會成爲下一位太醫院總管。
此番,胡大人爲朱家帶來了不少宮中的消息,朱老爺子不惜贈予千金作爲答謝,誰知,胡大人卻是個多情種子,不愛金銀愛美人,看中了朱家教養的一位舞娘姜氏,意欲納她爲妾,帶回京城。
朱家美女如雲,朱老爺子自然不會拂了他的面子,只把姜氏的賣身契當場撕掉,保證讓他如願抱得美人歸。
胡大人得了美人,心情大好,起身先去給明哥兒請了平安脈。
明哥兒這幾日一直吃得香睡得好,長得很快,身體已無大礙,只需好生將養就可。
朱老夫人差人去了西側院把沈月塵請來,和上次聽見消息的時候不同,沈月塵心裡一點都沒慌,只是略有緊張。
她想了好幾日,也愁了好幾日,只覺自己無論怎麼做,都無法改變結果。
紙終究包不住火,也許,真到了該明說的時候。
胡大人三番四次的登門拜訪,自己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形勢逼人,她必須得坦然面對。好在,之前她已經暗中派人去信給了沈家祖母,讓他們的心裡也有所準備。
沈月塵攜着春茗一路往正院而去,望着身邊奼紫嫣紅的錦繡美景,心神微微恍惚。
也許現在,就是自己離開朱家的最好時間,留得越久,反而越難脫身。
她原本就沒期望過什麼,只想全身而退,尋一處清淨之地,悠閒度日,不用再戴着溫順的面具做人做事。
這會,朱老夫人和兩個兒媳婦正在一處喝茶,待見沈月塵到了,都把目光齊齊地落在她的身上。
沈月塵倒也沉住氣,照例給長輩們請安,神情恭順。
朱老夫人隨即望着胡大人客氣道:“胡大人,請您再爲我這孫媳婦看一看吧。”
胡大人雖不是第一次看見沈月塵,望着她的目光卻有幾分若有所思。
沈月塵強壓心緒,故作笑顏地福一福身,語氣淡淡道:“有勞大人了。”
胡大人很是客氣地拱拱手,示意她落座,跟着從丫鬟那處接過手帕,輕輕搭在她纖細的手腕上,然後閉起眼睛,專心診脈。
沈月塵暗暗深吸一口氣,儘量控制自己的情緒,暗自倍感煎熬,只覺每一秒都過得十分漫長。
片刻,胡大人輕輕睜開眼眸,目光幽深又耐心尋味,隨即含笑道:“大少奶奶脈象平和,來往流利,此乃氣血充實之兆。若能一直好生保養調理的話,懷孕是早晚的事。”
沈月塵聞言震驚不已,當場怔住,臉都跟着變了,微微有些發白。
他可是御醫啊!縱使醫術沒有出神入化,但肯定不會是一位庸醫呀……爲何,他會看不出自己身上的隱疾?又或者,他早已經看出來了,有意爲自己隱瞞嗎?
爲什麼?他爲什麼要幫自己隱瞞?這實在太奇怪了。
正當沈月塵獨自一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時,胡大人仍然是一臉和藹地笑着:“大少奶奶年紀尚小,要想生育順利,身子骨還是要再結實些才行。”
朱老夫人聽聞沈月塵的身子很好,忍不住眉開眼笑起來,心裡面徹底踏實下來。黎氏也是心安地笑了,唯有柴氏一人眉心幾不可聞地蹙了蹙,心裡有些捉摸不透,這裡面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朱老夫人滿意地點點頭道:“那就勞煩大人給開個方子吧。”
胡大人應聲說好,起身走到桌案邊坐下,提筆落墨,洋洋灑灑地開了一劑滋陰補身的藥方。
楊媽媽躬身上前,接過藥方,略略看了幾眼之後,便心中有數,對着丫鬟彩蝶道:“你去按着方子抓藥,千萬仔細着些。”
沈月塵低首不語,已然猜到了此事另有蹊蹺,可她又不好當面向胡大人問個清楚明白,只能暗自忍耐着,故作無事。
她身後的春茗也是個聰明的,很快地打起精神來,伺候沈月塵用茶。
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胡大人便起身告辭,今晚他還要連夜趕回京城,實在耽擱不得。
朱老夫人派人好生地送走了胡大人,繼而轉頭望向沈月塵,招一招手道:“孩子,你過來。”
沈月塵依言過去,心臟還在砰砰亂跳個不停。
不過,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而已,老夫人看着她的眼神就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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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她只是覺得這孩子溫順乖巧,小小年紀,就能文識墨很不容易,雖然身世坎坷,但好歹還算和佛家有緣,只要能安分守己,恪守婦道就行了。
可如今,聽了胡大人的話,說這孩子身子極好,適宜生育。她心裡頓時就覺得這孩子是老天爺特意送給朱家的孩子,很是難能可貴。
她拉過沈月塵微涼的小手,見她手心裡全是汗水,不由詫異道:“你這孩子,手心裡怎麼全是汗啊?”
沈月塵忙笑着說:“許是,方纔路上走得太急,身上熱出了汗。”
老夫人蹙蹙眉頭,語氣嗔怪道:“往後可不許這樣冒冒失失的。”
黎氏在旁,含笑地點了點頭,也插言道:“孃親說的極是。如今雖然不是盛暑,但還是得注意身子才行。”
她難得這樣主動關切沈月塵,同樣也是因爲胡大人的話,讓她心裡安穩了下來,神情也多了幾分慈愛。
沈月塵心裡飛快地轉着心思,也說不上來是喜是憂。她第一次覺得,自己被老天爺眷顧了,狠狠地眷顧了。
不過,這種眷顧,也許只是暫時的。眼前的難關雖然過了,但是危機的根源卻一直都在,光是想想,就會讓人如坐鍼氈,心生不安。
今日的事情,實在太過蹊蹺,蹊蹺得讓人害怕又驚喜,也更想要查個清楚明白……
沈月塵心事重重地回到西側院,吳媽聽見動靜,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立刻跑過來詢問。
春茗擔心隔牆有耳,只湊到她的耳邊,將方纔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吳媽聽罷,並未驚喜,只是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佛祖保佑,老天有眼。”
此時此刻,沈月塵卻顧不上感謝佛祖,她默然片刻,方纔輕聲道:“胡大人爲何要替我隱瞞?他是御醫,是和我完全不相干的大人物,爲何會這麼做?”
吳媽聞言低着頭,沉吟片刻道:“小姐,這件事應該都是因爲老太太和老爺的緣故。”
沈月塵聽得又是怔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一般,急切道:“吳媽,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是祖母和父親收買了胡大人嗎?”
吳媽擡起頭來,往屋外看了一眼,見沒有人在,便毫無保留道:“自從得知小姐的困境之後,老身便暗自擔憂,想來想去,覺得小姐唯一能求助的人,便只有老太太和老爺了。老身擅自做主,趁着出門置辦東西的間隙,回了一趟沈家,把事情仔仔細細地告訴給了老太太。老身自作主張,還請小姐您發落……”
吳媽說完,便屈膝下跪,跪在沈月塵的跟前。
沈月塵最看不得她這般,忙彎身扶起她,緊緊握着她的雙手,連連搖頭道:“媽媽這是什麼話,您處處爲我着想,我感謝您還來不及呢……”她稍稍頓了頓,又問道:“只是,祖母和父親縱使有心幫我,那胡大人也未必就肯點頭答應啊!畢竟,他的來頭不小,又和朱家交情甚深。”
吳媽只過去傳了話,也不知老太太和老爺用了什麼法子拉攏了胡大人。
“老身也正納悶着,不過不論用什麼法子都好,只要能保住小姐的平安,便是最好的法子了。”
沈月塵從未想過要依靠自己的孃家,所以她並沒有向沈家求救,只是寫了份信,知會一聲。然而,她萬萬沒想到,吳媽會比她先走了一步,請求老太太幫忙。
沈月塵不相信沈家會幫她,但是沈家還是幫她保住了地位,這一點,毫無疑問還是讓她心裡微微有些感動。
吳媽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卻又忽地想到什麼,便從衣襟裡拿出一封摺好的信,遞給沈月塵的面前。“這是老太太差人捎給小姐您的信,半個時辰前剛剛纔到。”
沈月塵咬着下脣,把信接在手裡,停了一停,才拆開來看。
薄薄的一張白紙上,只有寥寥十幾個字,卻讓她看得眼眶一紅,心裡酸酸的,險些落出淚來。
“同舟共濟,福禍相依。好自珍重,安安心心。”
人逢落難之時,最需要的不是華麗的言辭,而是旁人的一臂之力,幫她渡過難關,尋找希望。沈家沒有在關鍵時刻,棄她不顧,便已是不易了。大家是坐在同一條船上的人,不管是逆風順風,總要共同面對。沈家保住她的地位,也就是保住了自己的顏面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