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媽見沈月塵這麼急着就要過去,立刻阻止道:“小姐,那產房污穢,諸多忌諱。您現在懷着身子,不該去那樣的地方。”
沈月塵知道她的憂慮,忙點點頭:“媽媽放心,我只是過去陪陪老太太。”
吳媽隨即又道:“那奴婢跟着您一起去吧。”
沈月塵正有此意,只道:“也好。有媽媽陪着我,我也安心些。”
吳媽是過來人,懂得多,知道也得多,關鍵時刻總能沉得住氣。
春茗和翠心都尚未出嫁,對於生育之事,皆是一竅不通,所以就算跟着去了,也未必能幫得上忙,反而容易礙事。
沈月塵攜着吳媽媽去了上房,只見家中的長輩們都坐在裡面等消息呢。
古代的女子生孩子,就像是闖鬼門關,吉凶難測。
老爺子端坐在主位之上,微微低頭,望着自己手裡的茶杯,默默數着裡面的茶葉,看看是單數還是雙數,想要爲那尚未出世的孫兒佔一卦吉凶。
老太太手持着佛珠手串,一下一下地捻着,微閉雙眼,眉心緊蹙,嘴脣微動,似是念念有詞,卻又沒有發出聲音。
朱峰和黎氏相對而坐,也是滿臉沉重,默默不語。
朱峻則是站在右邊的窗戶前,來來回回地踱着步,步伐時緩時急,毫無章法。
沈月塵悄然上前,慢慢地行了一禮,語氣輕輕的。
黎氏見了她,連忙招手道:“你來了,快過來坐吧。”
老太太則是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微微點了下頭,便繼續閉上眼睛,默唸起經文來。
沈月塵見屋中氣氛沉悶,便輕手輕腳地地坐到黎氏身邊。
黎氏原本不想讓她來的,可是,老太太還是派人去傳話了。
沈月塵挨着黎氏而坐,輕聲問道:“二夫人現在如何了?”
黎氏壓低聲音道:“方纔有人來報,說是羊水已經破了,看來是真要生了。”
柴氏這一胎還不足九個月,這會要是生了,便是早產,十分危險。
沈月塵心中一動,手心裡不自覺地沁出一層細細的冷汗。
隨後,屋子裡很長時間都沒有人再開口說話,大家都在等待,焦灼不安地等待着。
沒有人說話,時間在安靜之中,總是過得特別慢,特別慢。但沈月塵還是默默留意着時間,老爺子之前賞給她的懷錶,她一直隨身戴在身邊。
她輕輕打開懷錶,看了一眼,已經過了四十五分鐘了,可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不過,也許沒有任何消息,就是好消息。
如果,柴氏難產或是有什麼危險的話,那丫鬟一定會來報信的。
朱峻漸漸有些不耐煩了,丫鬟們給他換茶,他卻嫌她們礙事,呵斥着將她們攆走。
老太太聞言,手上的動作一頓,睜開眼睛望向他,道:“別急急躁躁的,不成樣子。”
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還這麼沉不住氣。
朱峻聞言,只是把桌上的茶端起來,喝了一口,結果卻被熱茶燙了一下嘴,心裡頓時更悶火了。
他騰地一下站起來,擡步就往門口走,只道:“我得過去瞧瞧,怎麼半天都沒個動靜呢?”
老太太見他坐也坐不住,便只好隨他去了,只吩咐跟着他,看着他,別讓他冒冒失失地一路衝到產房去,犯了忌諱。
老爺子忍不住輕嘆一聲,開口道:“當年生錦綸的時候,他也沒着急成這樣。”
老太太應聲道:“二媳婦這一胎得來不易,而且,有可能是個雙兒,也難怪他會着急。”
說到這裡,老太太心中不免又添了幾分沉重。
若真是雙胞胎的話,生產之時,必定更加兇險,而且,孩子還未足月,就要出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也只能請求佛祖保佑了。
黎氏靜靜地聽着,想着,一來擔心柴氏真的會生出對兒雙胞胎來,二來也怕真出了什麼不吉利的事情。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終於有人急匆匆地跑來傳話了,只是帶回來的,並不是大家想聽的好消息。
那丫鬟紅着眼眶來報,說柴氏的孩子胎位不正,而且,又身形偏大,順產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所以,張大夫出來請示二爺朱峻,如果一旦有事,是保大還是保小?誰知,張大夫才問出了口,就被朱峻迎面給了兩個大耳刮子,順帶還狠狠踢了好幾腳。
聽那丫鬟說,張大夫被朱峻當場就給打出了鼻血,這會人也半暈不暈的,已經沒法子給柴氏看診接生了。如今,屋裡屋外,只有陸大夫和兩個穩婆守着柴氏。
不過,朱峻卻還沒消氣,丫鬟們一個個都怕了他,也不敢上前規勸,唯有請老太太出面坐鎮了。
衆人聞言皆是神情一震。老太太當場就有些坐不住了,緊緊攥着佛珠,起身罵道:“這個不知輕重的混小子,也不看看這會是什麼要緊的時候,居然還敢打人!這個混賬小子,不會幫忙,就會添亂。”
老爺子也沉着臉,怒聲道:“之前診脈的時候,還說好好的,這會又說不能順產,這些大夫到底是真明白,還是假糊塗?不行,你可得親自過去看個仔細才行,總不能由着他們說什麼是什麼。”
黎氏聞言,忙起身跟了過去,和楊嬤嬤一左一右地攙着老太太,小聲叮囑道:“老太太您慢着點兒,不會有事的。”
沈月塵稍微猶豫了一下,隨即也起身跟了上去。她心中自然是不想去的,但是,身爲晚輩,長輩們都起身了,她也不好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呆着。
黎氏見狀,蹙眉阻止道:“你過去做什麼?你現在懷着身子,最是見不得這些事情,好生呆着,這裡不由你們操心。”
老太太見狀,不免也開口道:“產房裡的忌諱多,不是你該去的地方。你先回去吧,回頭有什麼消息了,讓丫鬟們給你通報一聲。”
老太太這會心裡記掛得都是柴氏,沒說幾句話,便腳步匆匆地走了。
沈月塵懸着一顆心,攜着吳媽回了自己的院子,靜靜地等待着消息。
時間一晃而過,窗外的天色漸漸從明亮變得昏黃,朝霞滿天飛,帶着豔麗的殷紅之色,卻不能爲朱家帶來些許歡喜,反而更添沉重。
整整兩個時辰,柴氏依舊沒能順利地把孩子生下來,張大夫被朱峻打傷,歇了好久方纔回到產房幫忙。
如今的柴氏氣息奄奄,虛弱之際,全憑着參片吊着精神和力氣,才能勉強堅持下去。
因着柴氏的事,沈月塵一點胃口都沒有,晚飯用得不多,只是吃了半碗粥。
朱錦堂也是一樣的沒有胃口,他不是幸災樂禍的人,看着家裡人受苦受累,也同樣讓他覺得心思沉重。何況,還有過去那些不好回憶時隱時現……
當年,秦紅娟生下明哥兒的時候,也是艱辛無比,她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方纔把明哥兒生下來。
雖然他不在產房內,但他一直站在門外,可以清楚聽見秦氏那痛苦不堪地喊叫聲,還有丫鬟們時不時端出來的一盆盆血水。
想到這裡,朱錦堂不禁微微蹙起了眉,站起身來道:“我去書房坐坐。”
沈月塵沒想到,他會對柴氏這個嬸嬸如此在意,連忙點頭應道:“好的,妾身送您出門。”
朱錦堂伸手輕輕按住她的肩膀,讓她坐回到座位上,溫和道:“你好生歇着,我去去就回。”
沈月塵微微點頭,抿起嘴角,向他露出一個安心的微笑。
今晚註定將是一個難熬的夜晚。
朱錦堂走後,沈月塵只留下吳媽一個人陪着自己。
吳媽將她安置在牀上,正欲給她蓋上被子,卻見她忽然伸出手來,輕輕握住自己的手掌,輕聲道:“媽媽多陪我一會兒吧,就像是小時候那樣……”
吳媽聞言微微一怔,隨即溫和地點點頭,握着她的手,坐在牀邊,輕聲道:“小姐,別擔心,奴婢就在這裡陪着你,哪裡都不去。”
沈月塵動了動身子,將頭直接枕在吳媽的腿上,像是個粘人的孩子一樣,眉眼微垂,神情略有惆悵。
“媽媽,我想問您件事……”她的語氣有些欲言又止,似乎不太確定,自己究竟該不該問。
吳媽伸手撫摸着她的頭髮,柔聲道:“小姐,想問什麼就我問吧。”
沈月塵微微沉吟一下,再次開口道:“當年,孃親生我的時候,是不是也是如此……危險。”
她小心斟酌着自己的用詞,儘量不去觸及那些敏感的詞彙。
吳媽卻是一怔,手上的動作停了一停,眼中瞬間涌出淡淡的淚光,聲音略帶哽咽道:“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小姐就算不知道也沒關係。”
過去的往事,說得太多,只能惹人傷感。她不想勾起小姐的傷心事,尤其是那些不好的回憶。
沈月塵聞言拉住吳媽的手,輕輕地擱在自己的臉頰上,吳媽的手很暖和,雖然摸起來有些粗糙,卻能讓人覺得安心。
她沒見過林氏,只是偶爾從吳媽的隻言片語中知道一些關於她的事情,很模糊,也很疏遠。她是吳媽一手照顧長大的,相比之下,吳媽更像是她的母親。
林氏是因爲難產而死,爲了生下沈月塵這個女兒,幾乎拼上了全部的性命。
沈月塵打從心底感激她,但她現在最能安撫她的人,還是吳媽。
吳媽看着沈月塵沉默的臉,不免發問道:“小姐,不要擔心,也不要害怕。二夫人不會有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一面說一面用手指爲梳,替沈月塵梳理着長髮,就像是她小時候一樣,輕輕地,慢慢地哄她入睡。
沈月塵微微點了下頭,雙手不自覺地護上自己的小腹,心中靜靜地想。
她的確是有些害怕了,不爲別的,只爲了那句“保大還是保小?”
這句話是在太殘忍了,光是讓人聽着,就覺得心底發寒。
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孩子,但最後只能留下來一個,無法兩全……
她在這裡生活了這麼久,她很清楚,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女子一旦難產,便是九死一生的事情。而身邊那些真實的例子,更是在不斷地提醒她,數月之後,自己即將面臨的兇險……
如果有朝一日,當她也面臨着這樣殘酷的選擇的時候,那情形又會如何呢?
毫無疑問,這樣的選擇如果真的存在,那她不用想也能知道,朱家一定會選擇保小,而不是選擇她……
當然,孩子纔是最重要的,如果,是她自己來選,也一定會這麼選的。
她願意用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來換取孩子的安好無恙。因爲從她擁有這個孩子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是她人生的全部了。
沈月塵在吳媽的安撫之下,意識漸漸變得模糊起來,她分不清哪裡是夢境,哪裡是現實。
這一覺睡得並不長,只是片刻而已。
沈月塵再醒來時,吳媽已經不在了。
朱錦堂似乎還沒有回來,越過薄薄的紗帳,她只看見春茗正坐在外面,垂下頭打起了瞌睡。
沈月塵緩緩坐起身來,沒敢起得太急,她掀起簾子,還未等開口喚人,就見春茗動了動身子,率先擡起頭來,見她醒了,忙起身道:“小姐,您怎麼醒了?”
沈月塵打開懷錶看了一眼,這會已經十二點了。
春茗上前給她披上衣裳,輕聲道:“大爺一直沒回來,奴婢剛剛派人送了宵夜過去。”
沈月塵立刻問道:“二夫人呢?二夫人如何了?”
春茗嘆了口氣,搖搖頭道:“估計還是不好,老太太遲遲沒有派人來傳話。”
沈月塵眉心微蹙,心中暗暗有些着急起來。
春茗見狀,忙道:“小姐,還是接着睡吧。您現在可是不能熬夜的。”
“家裡出了這樣事情,誰能睡得着呢,連大爺都在書房坐着,我也該過去瞧瞧才行。”
沈月塵知道自己進不了產房,去了也是添亂,但她想去陪陪朱錦堂,哪怕只是和他一起坐上片刻,看看書也好。
春茗不依,只道:“小姐可別不能冒險出去,雖說院子裡燈火通明,但到底不比白天。再說,您要是去了,大少爺也會不高興的。奴婢過去一趟把大少爺請回來陪您好了,大少爺那麼疼您,一定不捨得讓您這樣等着的。”說完,她便把被子重新蓋在沈月塵的身上,匆忙轉身去了。
很快,朱錦堂急匆匆地趕回來,因着走得太急,他的額頭上已經泛起了一層細密的汗水。
他大步流星地來到牀邊,看着擁被而坐的沈月塵,一臉緊張道:“你沒事吧?是不是做惡夢了?我看你的臉色有點差……”
他的手掌溫涼,在她的額頭和臉頰上探了探,眼神略帶焦急和不安。
沈月塵見他如此,便知他一定沒把春茗的話聽完就匆匆趕了回來。
果然,不消片刻,春茗蹬蹬蹬地跑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開口道:“大爺……大奶奶沒事……她只是,只是……”
沈月塵對着朱錦堂,柔聲道:“我沒事,我只是睡到一半醒了過來,見大爺還沒回來,便想要叫春茗把您請回來。”
朱錦堂聞言,露出一個明顯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今天晚上,他的精神一直有點緊張,所以纔想去看看賬本,誰知,這一看他竟忘記了時辰。
沈月塵撫了撫他的肩膀,然後,對着春茗吩咐道:“你們先下去吧。”
待丫鬟們走後,朱錦堂輕輕一嘆,伸手將沈月塵攬進懷裡,靜靜地抱了她一會兒,什麼話都沒說。
兩個人很有默契地沉默着,暗暗消化着彼此之間那份隱秘而惆悵的心事。
經過了漫長的一天和沉悶的一晚之後,柴氏那邊終於有了消息。只是,這裡面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
最後的消息是黎氏親自過來告訴給沈月塵,她的神情認真,遣走了閒雜人等,只告訴給了沈月塵和朱錦堂。
黎氏雖是難產,卻保住了性命,這是好消息。而壞消息就是,黎氏真的懷了一對雙胞胎,而且還是龍鳳胎,只是兩個孩子之中,最後保住了一個。
因爲難產的緣故,最後出生的男孩兒,窒息太久,等他生出來的時候,已經全身泛紫,徹底沒有了呼吸。虧得柴氏早已經精疲力盡,神志不清,並不知道還有第二個孩子……
如果可以讓朱家人來選,讓柴氏來選,那她一定會選擇兒子,而不是女兒。只是,悲劇已成。老太太爲了柴氏着想,也爲了那個活下來的孩子着想,她只好吩咐所有知情人隱瞞龍鳳胎一事,一定要讓柴氏認爲,她這一胎只有這一個女兒而已。
那死去的孩子,被老太太連夜派人送了出去,妥善安葬,之後還會做法事,爲他超度,不過所有的事情,都要悄悄地進行,悄悄地結束,必須要瞞住柴氏,瞞住外面那些有心之人的眼睛和耳朵才行。
畢竟,懷上一對龍鳳胎,最後卻只剩下一個女兒,這樣的情形,很容易被人視作不祥之兆,亂嚼舌根。
老太太覺得這一切都是天意,冥冥之中,老天爺自有安排。所以,她們不能夠太過貪心,要學會知足,學會感恩。
柴氏能在這個年紀懷上孩子,這是她的福。然而,不能同時保全兩個孩子,這也是她的命。